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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10月03日 星期五

    地域文化

    李广杏

    杨献平 (成都) 《 光明日报 》( 2014年10月03日   07 版)

        是杏子!2014年端午节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嗅到了一股浓甜的香味,不知从何处袭来,在我的鼻腔里快速流转、蹭得我直痒痒。忽然醒来,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然后说给妻子。她说,你又想巴丹吉林沙漠了吧!这时候杏子也快熟了。起床到客厅、阳台,好像要找到那香味的来源。俯身的窗外是绿匝匝的树木,围困着小区和临近的财会学校。转到儿子房间,小子还歪斜着身子呼呼大睡。妻子说:等儿子放假,你带着儿子先回去。

        从1992年到2010年,除了在上海读书的几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西北那片叫做巴丹吉林沙漠的地方。妻子也是酒泉本地人,儿子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医院出生,并在单位子女学校读到小学三年级。可以说,巴丹吉林沙漠是我个人的青春流放地,其中包含高浓度的迷茫、欣悦、疼痛、幸福、绝望与梦想。

        2010年年底调成都工作。繁华都市与瀚海之地不仅是两种地域风貌,更是两种生活和精神背景。

        人是时间的携带物。起初一年多,对脱离沙漠进入城市我很满意甚至得意,可时间一长,却发现,自己心里热爱和喜欢的地方还是巴丹吉林沙漠。毕竟,我在那里开始成年后的人生,并在一个人的路途上先后收获了妻子和儿子。这么多年来,巴丹吉林沙漠消解了我的个人年华,也给予了我诸多真切的安慰。

        2013年以来,每当端午节前后,虽身在遥远的成都,我还是能够很强烈地嗅到一股杏子的浓甜香味。而这时候,远在河西走廊北段的岳父家后院子里的杏子也真的要熟了。我还在巴丹吉林沙漠时候,每当杏子成熟,岳父母总要叫我回去吃;我忙的时候,他们就摘些送到单位来。

        那杏子叫李广杏。不用介绍,仅从名字看,任谁都知道,这种果实是以一个人名为称呼的。飞将军李广,陇西成纪(今静宁)人,他出身的村庄叫李店镇,镇前有一片城市废墟。据说,那是李广乃至李世民家族的发源地。从史书上看,李广在山西雁门关、陕西榆林、河北易县、内蒙古鄂尔多斯及阿拉善、宁夏灵武、甘肃平凉等地抗击过匈奴,似乎从没涉足河西走廊。但河西走廊人们却把一种果实以其名为称呼,应当是民众对英雄的一种敬仰和纪念方式。

        人生如此,才是真正的不朽。

        河西走廊的杏子有很多种,从体型看,有大中小三种,名称一律为李广杏。第一次吃这种杏子,是在单位外面的菜市场。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周末和几个同乡到菜市场逛,在众多的蔬菜水果之间,蓦然被一种颜色金黄、体型若桃的果实吸引了。记得幼年时候,老家南太行村庄也有一种很大的杏子,但很少,我们想吃,只能贼一样去偷。有几次不幸被树主人抓住。见我们是孩子,只是上前呵斥一顿,把“赃物”收缴,不做任何惩罚。树主人高兴时候,还主动给我们几个杏子吃。

        我没想到,沙砾横陈、阔大无际的沙漠当中,竟然还有这么好吃的水果。当即买了几斤。也顾不得冲洗,就塞进嘴里。表面看起来坚硬的杏子一进嘴巴,立刻就成了一团浸水的棉花,再轻轻一咬,唰的一声,甜浓的汁液就箭矢一样在口腔乱射。根本不用牙齿,舌头来回动几下,就可以咽下去。黑色的内核也自动脱落,吐出来,比水洗还干净。

        吃了一个,再往嘴里塞一个。其他同乡也是。不到五分钟,两斤二十多个杏子就都成了一堆黑核。我又返身,一溜小跑到原先的小摊前,却发现杏子早就卖光了。

        相对于苹果梨、苹果、桃子、西瓜、葡萄、香梨、白兰瓜、黄河蜜瓜、哈密瓜等等西北特有的水果,李广杏保质期最短,即使放在冰箱里,不过三天,就烂得不能吃了。从这个角度说,无论在枝头还是保鲜柜里,李广杏从不改脾性,也不等人。这一点,倒是与飞将军李广的性格一致。

        几年后,我遇到了现在的妻子。第一次去她家,就在后院看到两株杏树。一棵巍然庞大,树冠笼罩足有两间房屋。一棵略微小点,在大杏树十米开外站立。远远看,这两株杏树,似乎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默默跟从,又仁爱相对。

        起初,岳父母觉得我是一个外地人,不可靠,个人前途也不明朗,就有点不太乐意。所幸,妻子那时候不嫌弃我,经过一番工作,我和她的关系算是明确了下来。每逢节假日,我就坐车到未婚妻家。

        沙漠的春天要比内地晚一个月左右。某一天,我下车,到未婚妻家,天光还亮,和她一起到后院,就嗅到一股浓烈的花香。张眼望去,就看到了那两株杏树。众多粉红色的花朵挂在光秃的枝丫上。起初纹丝不动,一阵风来,它们微微摇晃,犹如一群粉嫩的婴儿在吮吸母乳。

        未婚妻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树。我说是杏树。她惊诧了一下。我又对她说了小时候偷杏子的糗事儿,她听得咯咯笑。又对我说:再过两个月,端午节前后,杏子就熟了,那时候我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知她所言不虚,那稠密的花朵就是前兆。两个月后,我刚一进门,未婚妻就端着一盆黄艳艳的杏子放在我面前。我一看到那杏子,口水如潮,一次次冲刷口腔,顾不得洗手,抓住一个就塞进嘴里。

        吃到第五个,我才放慢了嘴巴的动作。也才发现,李广杏与南太行老家的杏子截然不同。南太行乡村有一种野杏子,体型小,味儿巨酸,内核特别硬,杏仁苦如黄连。另一种是嫁接的,成熟时体型有小孩拳头那么大,虽然也甜,但汁液较少。李广杏皮薄如膜,而且柔韧。杏核拇指肚大小,吃掉杏肉,再用锤子砸开,杏仁也极其饱满,剥掉一层皱褶的黑皮,里面的仁儿白如脂粉,咬时发脆,微涩,但越嚼越香。

        再一年,我们结婚。每年端午节前后,岳父母都喊我们回去吃杏子。有几次,我出差在外,岳母就念叨说我啥时候回去,杏子都快没了!我实在赶不回去,她和岳父就让杏子在树上挂着,并且想天气阴下来,不要杏子熟得太快,自己掉下来。若是我没吃上,见面他们就念叨,语气里全是遗憾。

        有一次我在酒泉市的一个菜市场发现一种干了的杏子,表皮皱褶、略黑,浑身沾满尘土。上前一问,也说是李广杏。卖主说,这是产杏子较多的临泽县、玉门镇、清水镇、高台县等地人吃不完,也不能运到远地方卖掉,烂了可惜,就摘下来晒成杏干,作为干货售卖。我买了几斤,回来一吃,却发现干的李广杏只是一种黏牙的甜。杏仁倒是还可以,但苦味也很浓郁。

        岁月倥偬。儿子出生、上学,生活如刀,也如蜜糖。无论再忙,一有时间我们就回岳父母家。到成都后,因为距离远,去的次数就少了。可每当李广杏熟时,岳父母就打电话来叫我回去吃杏子。2014年也是,岳父母又来电话。正好儿子也放了假,妻子让我先带儿子回去。

        领导在请假表上签字同意,我忍不住自顾自地笑了一下,嘴里和鼻腔里又迅速充满了浓甜的李广杏味道,与之相伴的,还有巴丹吉林沙漠乃至河西走廊那种特有的干燥和空旷的气息。脑子里也映现出两位老人的脸,布满皱纹但很仁慈。回想起曾经的沙漠生活,尤其是岳父母和妻儿与我的那些甘苦与共,不由得一阵感动。我想,回去吃杏子,不过是一个形式,岳父母越来越老,又只有两个女儿,女婿虽然不是亲自生养的,但也可以做他们的好儿子。我一直觉得,巴丹吉林沙漠、阿拉善高原、河西走廊甚至整个西北,都和我们一家人息息相关,始终联结在一起。犹如飞将军李广和河西走廊的“李广杏”。不管时光和人世如何变迁,所有拥有美好品德的人,无论高低贵贱,都一定会得到人们久长的赞美和感念。

        (作者为作家,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和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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