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去游泳是夏天的事情。
天气非常热,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柏油路晒化后的臭味和烧烤摊子上飘来的羊膻味。
李山和甘蓝一早出发去大学城。这是一条户外骑行的好路。他们沿着靠近河边的路走。早晨凉爽的风吹得甘蓝的百变头巾紧紧贴在脸上,使得她的眼睛看起来更亮,熟悉的五官变得有些神秘。
一小时后,他们已经把炎热的城市远远抛在后面。河道里可以看见青翠碧绿的草滩和一汪汪幽深的水潭。不时出现几座帐篷,一些人在钓鱼。这里已经完全跟城里那规划整齐的滨河公园大不一样了。
快到高架桥的时候,李山看见河里出现一队游泳的人,他们像大雁似的排成一行,每个人身后漂着一只橘黄色的跟屁虫游泳包。李山想到自己离开村里之后十多年,再没有在这样的野外游过泳。他不由多看了一眼。感觉每一个毛孔都在冒汗。
骑到高架桥下面的时候,李山说:“歇一下吧!”一辆大车从上面驶过,头顶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甘蓝摘下头巾,用手在面前扇着风,喊:“真热!”然后拿起水壶,咕咚喝了几口水。一串水珠顺着甘蓝的嘴角流下来,流到她白皙的脖子上。李山想伸手帮她去擦,却没有动。水珠顺着甘蓝的脖子继续往下流。李山盯了盯甘蓝的胸脯。
李山买了一串葡萄和几只梨。他看见桥梁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几个大字:“桥下禁止游泳,危险!”几个人拖着跟屁虫游过了大桥,河里漂着一些泡沫塑料一样的脏东西。
“有很多人在这里游泳?”李山问摆地摊的大妈。
“多了。每年都淹死人,可有人就是不怕死。”大娘边回答边把地上的尼龙袋子揪了揪。她仰头说话时,李山看见大娘牙缝上沾着一根已经变黄的菜叶子。李山忍住不看大娘的嘴,盯着河里的那几个人,看他们要游往哪里。
五百米外的树丛中飘着几面旗子,那些人往那儿游。
甘蓝拈起一只葡萄,在裤子上擦。问李山:“想游泳?”
“你去吗?”李山问。“我小时候经常在村边的河里游泳。来了城市之后,只能到游泳池了。”
“我不会。你教我好吗?” 甘蓝把擦过的葡萄递到李山手里,她嘴里有股轻轻的薄荷气息也飘了过来。
他们推着自行车到了插旗子的公路边。草丛中掩藏着一条小径,有两个人推着山地车从下边上来。
李山问:“能游泳吗?”
“赶紧下去吧,水挺好。”个子较高的那个人抬起头来回答。他望了一眼甘蓝说:“但不能带女人。”
矮个子用劲按了一下自行车喇叭,发出警报似的鸣叫声,吓了李山和甘蓝一跳。
甘蓝红了脸。她推了一下李山的自行车说:“你快下去吧!”
自行车顺着护坡往下滑,李山边捏闸边对甘蓝喊:“你找个地方歇一下。”
李山推着自行车沿着小路拐了个弯,发现树丛中藏着一座临时搭建的简易棚子。一个光屁股男人从里面出来,冲着树丛撒了一泡尿。
李山进了棚子,里面是清一色的男人,全都裸着身子。有的在做扩胸运动,一些坐在烂椅子或破沙发上晒太阳,还有的正往身上套跟屁虫,有两个湿漉漉的刚从水里爬上来。李山知道这个城市有一个裸泳的地方,没想到误打误撞碰上了。他想起小时候在河里游泳,无论大人小孩都裸着身子。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城里,裸泳也成了个有说头的事情。
李山把自行车靠在墙边。地上乱扔着的破拖鞋绊了他一下。
又有两个人下了水,他们招呼李山。
李山看见刚才以为是泡沫塑料的东西原来就是水的泡沫,看起来有些脏。
“这么多泡沫?”他问。
“今天没风,有风就吹走了。”一个人回答。
“水有多深?”
“十七八米吧?”
在家乡的河里,李山最多只游过两三米深的水。他指着一个跟屁虫说:“我没带这玩意儿,也好久没有在户外游过泳了。”
“你可以下水试试,少游一段路就回来。”一个人说。
“你戴上我的。”另一个人把自己的跟屁虫递过来。
李山赶忙摆手拒绝。
他脱了衣服,把它们卷起来放在自行车把上倒挂着的头盔里。沿着水泥袋子垒的码头往水里走去。水比较凉,他哆嗦了一下往身上撩了一把水,然后跳了进去。一种无边的自由包围住了他。游了几下,李山朝公路上望了望,看不到甘蓝。李山想她一定没有想到他在裸泳。他朝着先下水的那两个人游去。水中的泡沫浮到了跟前,看起来没那么脏。李山用劲一吹,破了。
游了大概不到二百米的距离,李山不敢往前游了,他想水这么深,自己又没有带防护工具。
返回的时候,李山一直朝公路那边望,还是看不见甘蓝。
上了岸,树丛挡住视线,什么也看不到了。李山重新打量这个棚子,除了自行车和人们带来的衣服、游泳用的玩意儿,其他的一切都是破破烂烂的。李山想即使把这些东西扔到破烂堆上,也没有一个人捡,可是摆到这儿,哪一样都能派上用处。
他晒了几分钟太阳,又跳到河里。这次,李山游得比刚才远了一些,已经能看见高架桥上跑的汽车了。他想,要是戴上跟屁虫,一定要游到高架桥下,甚至可以更远些。往回返的时候,李山担心甘蓝等得急了,游的速度快了些。
回到岸上,李山没有等身体晾干,就穿上地上的一双烂拖鞋涮了脚,然后穿衣服。
刚才让他戴跟屁虫的那个家伙说:“年轻人,有空多来玩。”
李山问:“能一直游到啥时候?”
“一年四季都能。”
“冬天也能?”李山有些兴奋地问。多年来,他一直想试试冬泳。
“可以啊!冬泳的人还不少。”
旁边的几个人开始议论起冬泳来。李山想回去之后买一个跟屁虫,天天来这里锻炼,一直游到冬天,和这些伙伴们一起冬泳。
上了公路,李山看见甘蓝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地上吐着许多葡萄皮。他有些感动,甘蓝等了他这么长时间。他没有告诉甘蓝自己裸泳了,而是说:“咱们走吧。”甘蓝问:“你不吃颗梨?”李山摇摇头说:“到了大学城再吃吧。”
一路上,李山感觉非常有劲,好像游了一次泳洗掉了身上许多看不见的重负。几次不知不觉超过甘蓝好大一截,停下来等她时,李山想可惜甘蓝是女的,要不俩人一起游泳多好。
到了大学城,靠近河的路边停着几辆警车,一大群人围在岸边。打听了一下,原来是两个在学校里打工的民工去游泳,一个人突然不见了。已经捞了四天,还没有捞到尸体。
李山看着河里打捞尸体的小船,问一个看热闹的人:“这里水深吗?”
“大概三五米。”
李山又问:“你知道高架桥那儿有多深吗?”
“裸泳那儿?二十多米吧?”
李山想,二十多米打捞起来恐怕更费劲。
李山回去之后,一直没有买跟屁虫。原因有很多,比如手头总是紧张,需要交房租、手机费,与朋友们互相请客吃饭,买书等等。百八十块钱不算个大钱,可他手头总是空不出这点余钱来。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虽然喜欢那种无拘无束,可心里有些胆怯,毕竟他去的话只能是一个人。他害怕万一。
立秋之后,日子一下凉快起来,似乎哪个秋天也没有这年秋天凉得快。人们从热得懵头懵脑中醒了过来,各种饭局和活动一下多了起来。李山却像一只需要冬眠的虫子还没有来得及做准备,在各种热闹的聚会中间,他总是感觉到萧瑟、荒凉,迟钝得反应不过来。可是又不得不去。于是李山总是一边想着单位上老也忙不完的麻烦事情,一边想着自己计划写的一大堆东西,脑子里乱哄哄地应付各种场合。他觉得像小时候玩游戏中的木头人,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能看着时间白白地一点点流逝。
有时参加聚会遇到甘蓝,她总是穿着一条膝盖破了洞的牛仔裤。每次总要用双手捧着酒杯对李山说,走一个。李山想起那次甘蓝陪自己去大学城,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杯里的酒干掉。这时甘蓝也总是把酒干掉。这让甘蓝心里暖暖的。可甘蓝已经是一位高三学生的母亲,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李山经常怀念那次裸泳。有几次他想去再游一次,可想到还没有买好跟屁虫,便作罢了。事后想想,觉得可惜,为了一件百八十块钱的东西,就把一个愿望扼杀了。可又一想,生活每天不都是这样吗?哪能随心所欲呢?内心深处,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恐惧。
天气越来越凉,白天风也刺骨。李山想今年不大可能去裸泳了,也不能冬泳了,感觉遗憾。他想等到明年,天气一暖,一定。
中秋节前,李山一位在南方大学当教授的同学老K忽然要来这个城市,参加本地一所大学的百年校庆。同学温正马上张罗饭局。
据说老K现在的能量很大,帮助县里的几个孩子上了他们的大学。李山知道甘蓝的孩子明年要高考,便给她打了电话。
饭局设在大学城的附近。李山想骑山地车过去,又害怕车子放在外面丢了,便早早出发坐了一辆公交车。
到了酒店门口,离预订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李山到包间里看了一下,没有人。他便踱到水族箱前,看螃蟹、鱼虾这些生活在水中的动物。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甘蓝的。李山接起手机来到饭店门口。甘蓝竟然是骑山地车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有些乱,她化了点淡妆,穿的还是牛仔裤,没有洞。李山叹了口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叹气。他帮甘蓝把山地车停好,跑到便利店买了一包烟塞给保安,请他关照自行车。
“没晚吧?”甘蓝问。
李山摇摇头。
到了大厅的镜子前,甘蓝理了理头发,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李山给每一位同学介绍,“甘蓝,我朋友。”同学们脸上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好像他们两个有什么关系。
超过约好的时间十分钟了,张罗饭局的温正还没有到。同学们不耐烦地看着表,乱糟糟地在埋怨。李山看甘蓝,她低着头安静地喝茶。李山打通温正的电话,他说刚从机场接上老K,正在往回赶!
李山想为啥通知人来这么早呢?
包间里更乱了。有几个同学玩起了斗地主。
半个多小时之后,包间门口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每一个同学都站起来,迎接老K同学。甘蓝也跟着站起来。
老K这么多年变化并不大,说话还是带点结巴,还是边说话边眨眼睛。李山一下找到了当初同学的那种亲切感觉。他喊:“老K!”
老K正和一个同学握手,转过头来,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温正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还能叫老K吗?”
李山心里咯噔了一下,改口叫:“王教授。”
“叫啥教授?老K多好。好多年没人叫我老K了!”老K过来边和李山握手边说。看见了旁边的甘蓝,结巴地问:“这个同学是?”
“甘蓝,我朋友。”李山说。
“美女哦!”温正跟了过来,先和甘蓝握手。
甘蓝的眉毛不易觉察地动了一下,李山看到了。他想温正多少年了和人握手还是这样用劲,仿佛怕人忘了他似的。
坐座位时,甘蓝是唯一一位女士,坐在了老K旁边,李山坐在她下座。温正作为东道主,坐在老K另一边。
起三。
通关。
……
很快包间里热闹了起来。
温正知道甘蓝的孩子明年高考之后,先前对她的热络劲儿马上消失了。他不住地和老K说话,仿佛老K只是他一个人的同学。他回忆当年的一位英语老师一说话就说“是吧”,一节课曾经说了183个是吧。李山想起温正与前妻的儿子明年也高考。
他怕冷落了甘蓝,悄悄陪她说话。
当酒菜吃得差不多时,同学们说起了自己的车。温正的声音高了起来。他说:“我的越野车买得有些小了,上周去四川参加户外活动,居然烧烤架没地方放了。”许多同学马上称赞温正的车好。他忽然调转话头问李山:“听说你要买车,买的啥牌子的?”
李山问:“我什么时候说要买车?”
温正嘿嘿笑了几声,又问甘蓝:“美女开的一定是好车?”
甘蓝说:“我是骑车来的。”
“骑车好,低碳、环保。我在南方也骑自行车,还参加了当地的自行车俱乐部。”老K忽然说。“你骑的什么车子?”他问甘蓝。
“捷安特。”
“王教授的车一定是宝马、奥迪。”温正说。
老K说:“捷安特在大陆的总代理是我的朋友。咱们可以去看看你的车子吗?”接着他用征询的语气问温正:“我看大家吃得也差不多了,撤吧?”
温正说:“那好,我请大家唱歌。”
马上有同学说得赶快回家,辅导孩子功课,第二天还得上班。
温正说:“王教授十多年才回来一次,多不容易。大家都不许走。”
李山说:“我不会唱歌。”
“你不会唱歌会买单吧?”
“我去。”李山无可奈何地说。他瞧了甘蓝一眼。甘蓝冲他笑了笑,摇摇头。李山发现甘蓝的眼睛非常明亮。
一行人出了酒店,老K看到甘蓝的捷安特XTC770眼睛亮了。顺着他的目光,李山看到车轮下有一只黑色的甲虫,向饭店门口爬去。
“得5000吧?”
“3998。我促销时买的。”
“真不错,骑了多远了?”
甘蓝正要打开码表。
温正忽然用手抓住大梁掂了掂,一下把它举了起来。他说:“这样的自行车,我能举起十个。”
李山看见两团黑毛从温正的腋窝那儿露出来。那只甲虫还没爬到门口被人一脚踩死了。
他问:“你的外套呢?”
温正马上扔下自行车,说:“靠,衣服落在酒店了,里面有几千块呢!”他边跑边说:“你们等着,一会儿咱们去唱歌!”
他的脚踩过那只甲虫的尸体,向前跑去。
甘蓝掏出自行车钥匙,冲李山点了点头。
老K忽然从甘蓝手里拿过车钥匙说:“我骑骑看。”
他熟练地跨上自行车冲进人群,像游进水里的鱼,欢快地往前驶去。开始还能看见他的头顶,后来穿过红绿灯就消失在一片车流中了。
李山喊:“老K!”
一架飞机从天上飞过,尾灯一闪一闪的。
李山想明天一定要再去游一次泳,不管水到底是十七八米深,还是二十多米深。要不今年真的就没有机会了。
(杨遥:“70后”作家,生于山西。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级研修班毕业。2001年开始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作品百万余字。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第九届《十月》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黄河》2005年度优秀小说奖、《山西文学》优秀作家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