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来内蒙以前,对茶的认知都是飘逸的,舒展的,眉清目秀如邻家小女儿一样,在白如雪的瓷杯里现出婀娜的身姿,你要嘘嘘地吹着那四处飘游的绿叶,方能饮下一口芬芳清香的茶。那时更不知道还有一种茶,像砖头一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货架上,等着大碗喝酒的牧民们买回家去,在铁锅里煮沸了,而后加入盐和牛奶,再像农民们在打麦场里扬麦一样,用勺子一次次地扬起那混合了奶香和茶香的滚烫的水,直至它们完全沸腾,供享用一天。
初来内蒙时,在超市里认识了包装上印了“川”字的青砖茶,不过是瞥一眼,便漫不经心地走过去了。这样的路过,像极了我这外来的人初到草原时的感觉,对于那空旷的天地,无边无际的绿色,还有河边汲水的牛马,尽管喜欢,终究觉得自己是过客,旅行之后还是要回到城市,回到我习以为常的绿茶或红茶的世界里去。后来在内蒙安了家,奶茶才在我的心里有了真实的可以触摸的温度和厚度。
每逢寒暑假,我被呼伦贝尔草原上的阿爸阿妈召唤着,乘坐两天两夜的火车,抵达那个叫锡尼河西的小镇。和那里的蒙古族牧民们一样,在为了挤奶而早起的清晨,我就着一大碗刚刚熬好的奶茶,吃一份炒米或者几块奶皮,算是为一上午的体力消耗添足了油。我喜欢站在长满了青草的阔大的庭院里,看阿妈熬制一天的奶茶。阿妈一直遗憾女儿在两岁时便夭折了,这让她精湛的奶茶技术始终找不到“传人”。我的到来,让她突然对这项手艺有了极大的热情和耐心。她用蹩脚的汉语教我如何掌握干牛粪的火候,如何把握水和牛奶的比例,如何控制盐和黄油的用量才不至于过咸或过淡。她用勺子一遍遍扬着奶茶的时候,我蹲在锅灶旁边,在火的微光里抬头看她,总会与她温柔的视线相撞。我们都不能理解彼此的语言,但那相视的一笑,却可以泯去所有文化与环境的隔阂。
我就是在这样与阿爸阿妈不长不短的相处中,对那些砖头一样的茶产生了兴趣。陪阿妈去逛市场,会趁她给阿爸买烟叶的空当,跑去买上许多块青砖茶给他们熬奶茶喝。阿妈总是怪我乱花钱,但回到家还是忍不住给左邻右舍炫耀:“是姑娘买来的。”阿妈记不住我的汉语名字,她就叫我姑娘,听来让人心暖。
奶茶的味道,就这样越过无边无际的草原,一直陪伴着我抵达青城,将城市里的我温柔地缭绕。着急上班的时候,我用超市里的奶茶粉冲泡,每个周末则会花去很长时间精心地熬出两大暖瓶奶茶。我喜欢用小锤子将砖茶砸碎,而后放入纱布之中,看它们在沸水里溢出清香的过程。我觉得那生硬的砖茶被水赋予了生命,是它们在树上还未被采摘时的生命,带着葱茏的绿意,吸纳着天地间的光华。它们不再是货架上砖头一样寂静的茶,而是满室缭绕的香气,带着与牛奶彼此浸润、相互缠绕后的温润。它们在上升的水汽中,将深藏在体内的魂魄肆意地释放出来,抵达我们被城市的喧嚣和尘埃覆盖住的心。
在行走过北方大片的草原之后,我慢慢懂得,很多时候人生就是泡茶与熬茶的过程,时间也丈量着我们心灵的厚度与醇度。就像那角落里安静素朴的砖茶,只有体味过苍凉与孤独之境的蒙古族牧民们,才能真正懂得它在琐碎人生中的重量,及熬煮后释放出的让整个灵魂都止渴生津的芳香。
(作者为“80后”作家,已出版《蓝颜,红颜》《呼伦贝尔草原的夏天》等作品集,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