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微信上有篇很红的文章叫《如何证明你的艺术品不是垃圾》。文中例数了世界上各大顶级美术馆清洁工的过失,讲他们如何把一件件的大师作品当成垃圾“扫地出门”。我猜,无论拜读此帖的人是否有足够多所谓的艺术修养,都免不了心里一阵坏笑,因为清洁工看似无知的做法,太能满足大家基于常识的那一部分心理了。
自从杜尚把一个小便池命名为《泉》,作为艺术品敲锣打鼓送进了博物馆,打破了艺术品和现成生活之物的边界,美术馆清洁工们的噩梦就开始了;更别说《泉》之后衍生出的那些变本加厉跌破节操的艺术品:脏兮兮的木棍儿、床单、酒瓶、塑料袋、灰尘粉末,甚至攻其不备地放出满场乱飞的苍蝇,通通统合在艺术品之名下。以至于美术馆不得不给清洁工培训,教他们该如何判断一件东西是艺术品还是垃圾。不过这事儿太难教,职业清洁工的岗前培训怎么能追得上职业艺术家花样翻新地刷低艺术底线呢?
高高在上的艺术与亟待处理的垃圾并置起来,这真是一个尴尬的问题吗?我们不妨挑一件较为源头性的典型作品来稍探端倪——综合艺术鼻祖、“破烂王”罗伯特·劳申伯格的《床》。要描述这件作品也很简单,一言以蔽之,就是劳申伯格把自家的床铺(连带枕头)立起来,浇上颜料,供在美术馆里。劳申伯格热衷于找来种种废旧之物组合在一起,化腐朽为神奇。
不得不说,当床铺被搬进了博物馆,当横平被调转为竖直,一件凡常之物立即彰显出其圣物的一面。它不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床铺,它被陌生化了。人们不再能躺上去,就开始了观看、凝视、揣度,甚至在它身后挖出了一条长长的文化史隧道:我们可能会想起卡尔帕乔《圣厄休拉之梦》里那张轻简宁静的圣洁之床,或者德拉克洛瓦《萨丹纳帕路斯之死》里那张瑰丽血腥的绝望之床,又或者梵高《阿尔的房间》里那张养育梦想的苦行之床;追溯到更远,还记得柏拉图的《理想国》吗?为了谈理念世界、现实世界和艺术世界之孰高孰低,柏拉图用到的例子就是床。这可是文化史上的大事件,艺术第一次被定了调性……总之,如此多半明半昧的古老幽灵拱绕,劳氏之“床铺”必然熠熠生辉。
我们似乎看到了问题的某个关节点:美术馆。正是美术馆这个特殊的场域保证了目光的优先性。对于一件日常之物,进驻美术馆就等于宣告了,人们将用一种爱慕的态度来感受它,而非出于占有而使用它。
这一点上,垃圾与现成物艺术品倒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二者同样被夺去了物的使用性这一维度,有用物只是它们共同的前身。一件有用物,在人们手里既可能被处置为艺术品,又可能被处置为垃圾,这一环节中共同的动词是“处置”。处置,意味着摆放,找到合宜的位置,意味着再一次对事物操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艺术家的金手指将决定一个废品从此被掩埋于黄土,还是被救出并放之于博物馆接受众人来朝。
相信很少人在感官层面就能喜欢上垃圾艺术,毕竟我们有被光洁华美之物调教过的品位。但每次看到这个谱系下的作品,总还有一点感动。我会想象有一群劳申伯格式的艺术家,常年晃荡在大街小巷上收捡旧物,以及他们与这些残破之物相遇那一瞬间眼里的光芒。他认出了它们,它们也认出了他。艺术家像收敛残兵旧部似的把废品带回去,悉心拼凑、修检整理,让它们体面地重见天日。这很像儿时外婆嘴里某个故事的开头:从前有位好心的书生,在雪地里捡了一只冻僵的小动物,他把它放在怀里暖着,然后放了生……美术馆里废旧之物敞放出的生机,让人不禁想,这大概会是个有恩有义的故事吧。
(萧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