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缅甸旅行是我40多年来的一个心愿。1969年,我来到紧邻缅甸的云南德宏州当知青,插队的三台山离中缅边境直线距离还不到100公里。从知青时代就想去“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的缅甸走走看看。今年春节期间,一次奇情异想的缅甸之旅成行。说此行是“奇情异想”,一是我一个人走缅甸。过去我也曾先后两次由旅行社安排小团队去湄公河、印度拍摄,但行程都被格式化,很难随心随性且行且摄。在我20多年的拍摄中,大都一个人坐班车、千里走单骑,这样还能出点照片。二是摄影人的创作不是电视节目的明星真人秀,深入生活也不是目的,出佳作才是硬道理。我长年觉得摄影创作应该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雷同、同质化。这次事先阅读了能找到的缅甸咨询,选择了不步人后尘、不走常规的旅游热线,没有严格行程表的自由行。“不要问我到哪里去”,25天中哪里行,哪里歇,歇几天,完全看着地图,跟着感觉走,以拍到好照片、有感悟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三是最夸张的—点,我是一个“英语盲”,因为我们这一代“长知识的时候上山下乡”,知识结构先天有缺陷,尽管回城后几十年来可以说做到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我不能完整、准确地说30句英语,单词也只记得几十个。
我选择的路线是去缅甸南部,具体路线是:昆明—缅甸仰光—勃固—毛淡棉—土瓦—丹老—高当—(返回)—耶城—帕安—仰光—昆明。当第4天我离开勃固到达毛淡棉后,就没有见到中国旅行者的踪影。如果不是2月5日我到达安达曼海边的土瓦,我可能永远不知道地球上有土瓦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城。我住的小旅馆的前台小伙子用不太熟练的中国话告诉我,我是他们接待的第一个中国人。下午我一个人在土瓦小城的大街上一边漫游,一边“扫大街”——街拍,森山大道因“街拍”都成泰斗级大师了,街拍确是旅行者的一种拍摄手法,何况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更何况缅甸有众多民族,大街上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显得光怪陆离,一切都能引起外来人视觉、心灵的震撼,作为旅游式的摄影,这一切也就够了。而我却还不满足,还想发现点别的、更深的东西。这时,街边停放的一辆中国制造的手扶拖拉机上,赫然喷着“奔流黄河”四个中文油漆字,显得与众不同。我走过去,用中国话大声读出“奔流黄河”。车旁边一个被晒得黑黑的小伙子惊喜地说:“你是中国人?”我更喜:“你会中国话!”他说,他正在学,会一点点,他老师会。通过吃力的沟通,他说他在土瓦用这辆拖拉机当导游兼司机,每天到汽车站去接观光客,送他们到旅馆和景点。现在缅甸的旅游业方兴未艾,我一路上每到一地,班车周围都会涌来一帮“摩的”、拖拉机司机,你只要说出“HOTEL”(旅馆),他们都会热心地把你送到背包一族的客栈,这可以得到一点佣金。这位导游兼司机叫若如毕(音),我们用彼此尚能沟通的中文,谈好了去他的中文老师(事后知道名叫杨国纪)家的事宜及车费,我就坐上了拖拉机,到了他的中文老师家,可这时正是学校下午放学的时候,杨国纪老师去小学接孩子,我就站在他家门口等。
一会儿,从对面一个简易的竹楼里走出一位老大妈,她做手势让我去她家等,在异国初次见面,语言又不通,我谢绝了。这位杨老师的邻居给我抬了一个凳子让我坐,我谦让了一下也就坐下来。不一会儿,这位老大妈胸前又捧着几本画报向我走来,走近一看,我心中一惊,这是英文版的《中国画报》,封面还是我熟悉的云南“重彩画”。这是3本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画报》,刊载的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时政要闻,重大建设成就,文化界代表人物、作品、流派等。我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杨老师接小孩回来了,我依依不舍地归还了画报,来到杨老师家。杨老师是第三代华裔缅甸人,40岁出头,十分精干,听说我来自云南非常高兴,因为他的祖籍就在云南腾冲。他主持土瓦基督思恩堂,同时在家里教中文。他说,因为中缅接壤,中国又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现在缅甸与中国贸易往来越来越多,急需懂中文的人才,所以业余时间来他这儿学中文的也越来越多,最多时有20多人。补习中文的学生也尝到了甜头,有的青年因为能说简单中文,在公司找工作占了比较优势。他还说,缅甸政府十分重视发展旅游业,有一句口号是“要让外国人在缅甸过好每一天”(大意)。他又推荐我去找一位姓彭的老华侨,说他对土瓦的历史、旅缅华侨的历史非常了解,中文说得非常流利。十分遗憾的是,当若如毕将我送到姚先生家时,姚先生已在一星期前去世,他家挂着姚先生年轻时穿戴博士服的照片,遗像更显出一派儒雅、慈祥的风范,老人在土瓦已是儿孙满堂。
我请若如毕第二天中午送我去土瓦猫猫港,当地人说那是一片十分美丽的海湾。但当天晚上,我却睡不着,一直在想英文版《中国画报》的事:她们是一个缅甸的普通家庭,为什么会有《中国画报》,又为什么收藏了30多年?我想如果不弄清楚,就急急忙忙去拍下一个风景点,也许会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成为土瓦之行的遗憾。第二天一早,因土瓦不大,几乎每条街都有类似寺庙、学校等标志明显的建筑,我凭着记忆,辗转来到杨老师对面的缅甸人家,这是一间低矮的、单独的小屋,脚下是塑料地毯、竹凉席铺在地上,小柜子上放着一个20多英寸的彩色电视机,老奶奶正抱着一个婴儿,坐在竹凉席上看韩剧。我用手势说明,我还想看看昨天看的画报,她们十分热情,家里的40多岁的儿子Naw Men(音闹闷)从一个简易的柜子里抱出了一大摞杂志,这让我大吃一惊,这已不是昨天的那3本。我一一浏览了一下,全是上世纪80年代的英文版《中国画报》,共有37本。她们给我泡了一杯我十分喜欢喝的英国奶茶,让我慢慢看。奇迹在眼前发生——30年前中国的历史风云在这些画报中一一再现:时政要闻有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美国总统里根夫妇、英国首相撒切尔访华,重要图文专题有“海上丝绸之路”、四川人工养殖大熊猫、“三星堆”遗址的重大发现,体坛人物有中国女排、李宁、聂卫平,几乎每一期都分别刊载美术家刘海粟、吴作人、李苦禅、李可染、吴冠中、叶浅予的作品。更让我感到分外亲切的是,10多期画报中有云南题材的图文专题,从巍峨连绵的玉龙雪山到莽莽苍苍的西双版纳原始森林、从茶马古道到怒江“溜索”、从石林到元阳梯田,在这些画报中都一一展现;近10个云南少数民族的奇异风情,在这些画报中更是亮点……我花了4个小时,才看完这些画报,并翻拍了一部分内容。摄影20余年,我已走遍云南,画报中表现的这些地方我也去过,这些民族我都拍过,在堪称缅甸“海之角”的土瓦的一个普通人家,所看到这一切,我难以用语言来描述内心的震撼,恍惚间有穿越时空,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处之感。
当天晚上,通过杨国纪老师的翻译,才了解到这些画报的来历,原来这些画报是一位姓梁的老华侨珍藏的,上世纪90年代,这位梁先生要从土瓦搬到仰光定居,将这些画报送给缅甸朋友闹闷家。闹闷一家人对中国十分友好、也很喜爱这些画报,就一直收藏了20多年,一有朋友来玩,便把画报拿出来给大家看。在闹闷家,导游若如毕说,他也经常来闹闷家玩,这些画报他看过好几回了,他从中挑出一本封面是云南傈僳族的画报,用不流利的中文说自己也是傈僳族,他胸前捧着这本画报,让我给他拍了一张照。我国在云南省的边境线长达4060公里,云南省与周边国家跨境而居的少数民族达十多个,一位哲人曾说,“没有一条国家的分界线是与民族的自然分界线,即语言的分界线相吻合的”。正是这种山水相连、人缘相亲、文缘相通,铸就了世世代代中国、缅甸人民“共饮一江水”的“胞波”情。在民间,这种交流、沟通、传播的渠道,存在于人们意想不到的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点一滴中、存在于千丝万缕的人与人的交往中。土瓦一家人,让我身临其境,亲身感受了一回情深意长的“胞波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