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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8月22日 星期五

    鸭妈妈

    [美] 朱立立 《 光明日报 》( 2014年08月22日   13 版)
    朱立立,笔名荆棘。湖北生﹐台湾长大﹐台大园艺系毕业后到美国留学﹐获得美国新墨西哥大学心理硕士和教育心理博士,任美国大学教授多年,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1964年,以《南瓜》一文给台湾文坛带来惊喜,其中文创作以散文和短篇小说为主。著有《荆棘里的南瓜》《异乡的微笑》《虫及其它》《金蜘蛛网——非洲蛮荒行》和《保健抗老美容快乐》等。

        沿着美国西南的瑞尔格兰地大河,我们曾经有一片在新墨西哥南端27英亩的农场,里面有宽广的沼泽野地,可以划船养鱼的池塘和一些绵延的河道。不少野生动物如野狼﹑狐狸﹑臭鼬﹑野猫﹑河狸,甚至蛇蝎,络绎不绝地在白日或夜晚自由往来,池塘里更有的是锦鲤﹑猫鱼、乌龟和牛蛙。炎热的夏天,牛蛙一夜呱呱嘶喊,如婴孩哭叫﹔而野狼在霜满天的酷寒深夜对着满月仰天群嚎,如亘古的野性在寂寞的沙漠里巡回,多少年以后还魂牵梦萦地在记忆里回响。这些动物与我们一起度过四分之一个世纪,留下好多活生生的故事。

        我们的湿地是候鸟迁移路线上的一站,初春和秋末总有各种鸟群结队而至,在千里跋涉之中小歇几天,吃点我们为它们预备的杂粮,在池塘洗涤羽毛上的风尘。加拿大鹅个子壮大,声音也挺响亮,呼叫起来像是喇叭交响乐团﹔鹭鸶大批降临的时候,野地像是铺盖了一层白雪,连树丛都是白花花的﹔而每当黑鹤到临,野地换了布景,成了一片耸动嘈杂的灰云。池塘也有固定的居民,有一对大苍鹭在此成家育子,已经有好几代了,还是行踪神秘,悄悄地躲藏在池边草丛间﹔鹅鸭整天在池塘浮动,大多是复活节过后孩子们玩厌了丢过来的,也有的是从虐待动物的人手上买下来的。有一对白色羽毛的北京鸭,总是公不离婆婆不离公地出双入对﹔这对“呆头鸭”美丽有余而智力不高,喜欢斜着头盯着我们看。一只叫作葛蒂的非洲火鸭,嘴边有红色的装饰,胖胖的个子矮矮的脚,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很会跟我们谈天说地﹔虽然彼此语言不同,但多少也可以猜出个意思来。葛蒂勇敢机智,来了不久就成了池塘的领袖人物。我们的狗克拉是只会叫不会咬的纸老虎,闲来无事喜欢追鸡打鸭取乐﹔北京鸭看到它就往水里逃,葛蒂却公然和克拉对抗,还会跳起来向比它大几倍的克拉挑战,弄得克拉很没有面子,只好讪讪后退,在屋后躲起来。野地蛮荒自然,生生死死的事天天发生,鸭鹅常被其他动物吃掉,一下子就不见了。只有葛蒂老而弥坚,懂得生存自卫之道,在这池塘活了十几年。

        池塘长住几只绿颈鸭,母的一身棕麻色,毫不出色,唯一的一只公鸭,颈部和翅膀下都有蓝绿色羽毛,每当春暖花香的季节,这些羽毛变得荧光耀眼,美丽出众。不幸的是,它风流自赏,自知是个帅哥,整天振翅显耀它美丽的羽毛,从早到晚不停地向众鸭子求欢。更不幸的是它不是温柔体贴的情人,而是个鲁莽的暴徒。最让我们受不了的是它饥不择食,所有的动物都要去试试,母鸭的后颈一个个被搞得光秃无毛还不说,北京鸭不论是公是母它都要去打主意,连葛蒂也被它追得仓皇失措最后只好往天上飞(这以前我们还不知道葛蒂会飞)。克拉跑去看热闹,居然也了它追逐的对象,弄得最后夹尾落荒而逃。来此过道的鸭鹅和候鸟,当然没有哪一个被它错过,野地就变得成天鸡飞狗跳,鸭嘎共狗吠一瑟,落霞与羽毛齐飞。

        我们叫这绿头鸭“色鬼”。我的那一半很为色鬼的健康操心,找了一个机会和色鬼私下谈谈。海诺说﹕“色鬼哦,我劝劝你噢,你这样不食不休整日纵欲是不行的,谁都没有这样的精力,搞不好你就要完蛋了!”

        色鬼二话不说,直往海诺扑来,差点没跳到海诺身上。

        那对北京鸭生了不少蛋,却不知道要把这些蛋怎么办才好,这些被育种为肉食的鸭子,大概连生存的本能都被育掉了。池塘里有鸭蛋浮上浮下,沙滩散布鸭蛋,别的动物也开了鸭蛋宴,我们不时拣两个新鲜的鸭蛋来吃。有一年春天,我灵机一动决定要做鸭妈妈。我每次收集十个鸭蛋放在孵化机里,不幸大部分都没受精,无法孵化,我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有两只小鸭子孵化出来。

        这两只嫩黄如绒球的鸭宝宝可爱之至,睁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当然就认定我是它们的妈妈,叽叽喳喳地跟在我身后,跌跌撞撞地如影相随。我领着它们去吃杂粮,到后院去晒太阳,和它们以儿语对谈﹔我一坐下来,它们就跳到我的膝上,钻进我的衣服里取暖。它们的嘴尖特别敏感,是辨识外界的工具﹔啄我的衣服﹑皮肤和头发,一双冰冷的蹼足踏在我身上。它们又特别喜欢往上爬,最后总是连爬带跳地登上我的头顶,把我一头乱发当作窝巢,我也就骄傲地头戴两只鸭宝宝,把它们当作最新颖别致的头饰。

        小鸭子长得快,一周后就大了一倍,是它们该下水游泳的时候了。于是我这鸭妈妈穿着游泳衣,后面紧跟两只摇摇摆摆的鸭宝宝,往池塘走去。见到池塘,鸭宝宝竟然害怕起来,就是不肯下水。北京鸭大概是关在笼子里养的,连游水的本能都变得薄弱了。好在鸭妈妈有备而来,为了孩子的教育不惜牺牲小我,勇敢涉水而下仍然冰冷的池塘,在水里轻声呼唤它们﹔两个鸭宝宝踌躇再三,唧唧直叫,为了舍不得离开妈妈终于滑进水里,像橡皮玩具鸭一样无能无助地随波起伏。做妈妈的于心不忍,断然把游泳课程提早结束。这以后,每天都有定时的游泳训练,时间慢慢加长﹔到了鸭宝宝两周大时,它们才开始喜爱游泳,而且游得比它们的妈妈好得太多。池塘附近有乌龟和牛蛙,还有专吃老鼠而无毒的锦蛇,都在虎视眈眈等着吃小鸭,而它们的自然父母也好奇地赶来张望,呆头呆脑地斜着头看,不知这是它们的后代,大概就是知道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我决定继续做鸭妈妈,每天仍然带小鸭子回到后院让它们在鸭盒子里过夜。

        一个月以后,绒黄一团的鸭宝宝渐渐变成灰白羽毛的丑小鸭,它们已掌握了潜水高技,一潜下去好久不出来,害得它们的人类妈妈在旁边数着时间,捏一把冷汗,连气都不敢出,直到它们钻出水面。它们开始主动接近那对北京鸭,而这对自然父母也无所谓,任凭小鸭跟随在后。等到它们在池塘游得不愿跟我回家,我就知道,是该让它们走的时候了。养育孩子,最困难而又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到了时候必须放手,让它们走自己的路。

        我每天到池塘去探望它们,日益长大的宝宝也摇晃着跑来和我招呼。

        有一天只有一只跑来﹔再过两天,另外一只也不见了。

        每当春临水暖,绿颈鸭色鬼先知,又在那儿整天追鸭打狗,弄得野地鸭飞狗叫不得安宁。这时,有些过境的墨西哥野鸭以为此地风水不差,有吃有住,不如就在此生儿育女,等到秋天再走。母鸭就在池边草丛间筑了窝生了蛋,每天在窝里耐心孵蛋。色鬼一看这些母鸭乖乖呆在那儿,窃喜天降良机,趁机来个霸王硬上弓。野鸭们个个吓得胆破屎流,嘎嘎大叫从窝里连滚带爬逃出来,色鬼当然穷追不舍,野鸭跑了一阵就飞上天了。幸好色鬼不会飞,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望天长叹。过了一阵,野鸭心系窝里的蛋,生怕它们冷了会死去,又偷偷飞回来孵蛋。色鬼一看野鸭回来了,当然又跑来打搅,最后还是把野鸭弄得往天上飞去。这样一天几次不断的性骚扰,可怜的野鸭最后只有放弃它们的窝,再不回来了。

        墨西哥野鸭当时还是濒临绝种的动物,我决心要保护它们。为了保存多元的基因,我从每个鸭窝里拣一个蛋,一共12个蛋放在孵化器里,一个月后,居然每一只小鸭都孵化出来了。

        野鸭和北京鸭大不相同,这些野鸭宝宝一身棕麻色,和它们的妈妈一样,是土地和草丛间最好的保护色。它们一孵出来就已经生龙活虎,会跳会蹦,会吃会喝。我把它们关在大纸盒里,不让它们马上跳出来。我每天去看望,给它们食物和清水,和它们吱吱细语,告诉它们我是鸭妈妈,直到它们到了一周大时我才把它们带到有围墙的后院去“放牧”。它们兴致勃勃地到处跑,不像北京鸭宝宝般黏着我,也不爱爬到我的身上。它们竞相垂直地往天空跳跃,让我惊讶不已;仔细研究才发现原来空中有些悬浮飞动的苍蝇,它们居然看得清楚,可以高跃而准确地啄到苍蝇,让它们的妈妈大为钦佩。

        我觉得已经到了它们可以下水的时候了。为了避免它们变成别的动物的食物,我在池塘的一角用铁皮板围成一个小池子,和大池塘分开来。我于是又穿上游泳衣,抱着装了12只鸭宝宝的大纸盒,预备陪公子和公主下水。没想到,还没有走到池塘,它们就急不可待地从盒子里跳出来,直往池塘奔去,看到水就像回到了老家,毫不犹疑地往水里钻,游得像奥林匹克的游泳选手一般精彩,而且马上就开始作潜水表演,完全不需要任何游泳训练。我变成了无事可干的旱鸭妈妈,只能站在岸边为它们打气。到后来它们叫也叫不回来的时候,我才下水把它们从水里一一捉回来。

        它们在水里乐不思蜀,再不愿回纸盒鸭窝。我就干脆在小池塘边用铁丝网做了一个笼子,铺了干草作窝,把谷物放在一边,让它们每晚在那儿住下来。不久它们又不安于小池塘,老是在铁皮板下潜水钻洞,想要逃出集中营,去看外面的大好天地。就这样,一只连一只,所有的逃兵都逍遥自在地荡漾在大池塘上,再不肯回来。好在它们每晚还是乖乖地回铁丝网笼子过夜,安全度过一天最险恶的时光。

        就这样,鸭宝宝日日成长,白天在池塘自由玩耍,晚上回笼睡觉。它们很防备“人类”,可是它们会游过来跟池边的我们嘎嘎寒暄,也会跟在我后面摇摇摆摆地走路。有一天,当我在野地散步时,它们突然从我后面飞起来了,然后停在我前面,侧眼望着我,好像在说﹕“妈妈,你怎么不会飞呢﹖”

        从这天开始,它们每天都跟我一起去散步,走了一会就飞上天空,在我的头上旋转,降下来在前面等,等我走到它们前面时,它们又振翅飞去,再到前面等我,如此反复不绝。我知道它们好希望我这妈妈快快飞起,跟它们一起翱翔天空,因为它们往南迁移的季节快到了。

        最后一天,它们飞在我头上的天空,一再旋转,一再嘎嘎呼唤,依依不舍地往远方飞去,再不回顾。我含着眼泪挥手道别,祝我12个心爱的鸭孩子一路平安。

        这以后每年春天,我们的池塘都有很多墨西哥野鸭到临。它们不怕我,可以让我走近仔细端详;但是野鸭都长得一个样子,我也分不出哪些是我孵出的鸭孩子。可是我相信这里一定有我长大了的鸭宝宝,也一定还有我的鸭宝孙,被它们的父母带回老家让我这祖母瞧瞧。墨西哥野鸭的数量在近几年剧增,已经没有绝种的危险。我们野地的野鸭也生生不息,这块湿地成了它们固定的居所。

        我们离开了新墨西哥,离开了我们的沙堡﹑农场﹑池塘和野地。无论我们到了哪儿,每看到鸭子我都倍感亲切,我会悄悄地跟它们说﹕“你不认识我,可是在每年长途迁移的旅途中,你也许见过我的孩子和孙儿女,说不定你跟我还有些亲戚关系呢,因为我是鸭妈妈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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