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X,Fascinated In X,痴迷于某个对象,如今已变成凭借技术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据说非常安全,也并不算昂贵,但平日里,你却很少会听见有人坦然地承认,自己刚刚去做过手术,把自己FIX到一个什么对象上面,尤其不会告诉你那个对象是什么。这就像整容技术刚刚普及开来一样,每个人都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也暗地里想要去尝试,却多少有几分遮遮掩掩。
他近来常常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无端就会怦然心动的青春岁月。其实他并没有多么老,在许多人眼里,根本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然而只有他自己心里面知道,时间是怎样一去不复返地流逝着。上下班的地铁里,他看见那些中学生,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戴着耳机,没精打采地靠在角落里发呆,或者凑在一起高声谈笑,这些景象都让他心生嫉妒。他嫉妒他们可以为最无聊的小事激动兴奋,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浪费自己宝贵的青春,甚至不会去多想一想青春要以怎样的方式去浪费才最好。这样的日子他也曾有过,仿佛就在昨天。但以后却不会再有了。随着知识的增长,人生阅历的沉淀,许多曾让人血液沸腾的人和事都逐渐丧失了新鲜感。生活像一位年华老去的旧情人,已经有点爱不动了,剩下的不过是尽义务而已。
“不如考虑考虑结婚吧。”不只一位朋友劝他。
起初他觉得这提议很荒谬,爱都爱不动了,还哪里有力气结婚。后来却渐渐地想通了:日子过到这一步,或许唯有这一摊事,还值得人费心费力去折腾一下。朋友和长辈都积极介绍女孩给他。他去见了几面,说不出是否中意,但能够跟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坐在一起,听她们聊起各自不同的工作与生活,却多少能带来新鲜感。她们好像五光十色的门,不知道会通往哪里,却总诱惑着人想要推开看一看。
他记得其中有一个女孩,眉目清秀,头发却剪得短短的,像个小男孩。戴一副黑框眼镜。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他看过照片,问介绍的朋友。
对方欲言又止。“见了面你问她本人吧。”
这更让他忍不住好奇。
之后约莫过了一周。星期天的下午,他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五月,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他们握手寒暄,相互交换名片。看到名片上的头衔,他不禁流露出吃惊的神色。
“你是……FIXer?”
女孩微微颔首,不做过多解释,却也并不避讳的样子。大概是习惯了被人问东问西。
FIX,Fascinated In X,痴迷于某个对象,如今已变成凭借技术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据说非常安全,也并不算昂贵,但平日里,你却很少会听见有人坦然地承认,自己刚刚去做过手术,把自己FIX到一个什么对象上面,尤其不会告诉你那个对象是什么。这就像整容技术刚刚普及开来一样,每个人都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也暗地里想要去尝试,却多少有几分遮遮掩掩。
FIXer,则是接受过专门训练,帮助顾客去实现各种FIX的人。这样的职业,在普通人心里总充满了神秘感。据说fixer这个单词,原本还有“毒品贩子”这一层意思。
“你做这一行多久了?”他忍不住问。
“两年半。”
“都会是什么样的人去做那样的手术呢?”
“什么样的人都有。”女孩回答。“有些人只是想给生活找一点新的乐趣,譬如说,想学习一门语言,或者一种乐器,又害怕热情不够难以坚持,所以借助手术来加固自己这种爱;有些人在求职的时候,会主动要求FIX到即将入职的公司那里,这样可以更加充满热情和创造力地投入工作,被录用的概率也会高一些;有些铁杆的粉丝团,会相约一起对共同的偶像FIX;也有夫妻结婚时会相互对对方FIX的。类似这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需要。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对一些普普通通的,没有生命的东西FIX,譬如摆在你家里的一幅画,或者一只毛绒玩具熊,这样你每次看到它,都会觉得心中甜美而宁静,好像它就是你的一切。”
“效果好吗?”
“绝大多数都很好。当然,我自己说是不算数的,但是许多顾客都会亲自跑来告诉我他们手术之后的感受。”
“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女孩沉吟片刻,细而白的指尖抵在唇边,像在斟酌词句。
“我听到过形形色色的比喻:就好像快要干涸的沙漠里,突然源源不绝涌出清凉的、然而又是炽热的泉水,像在荒岛上独自等待黎明,像冰天雪地里看见绿光,像应许之地,流淌出奶与蜜。像从一场春梦里醒来,胸口怦怦怦跳个不停,睁眼看见每一寸空气都缠绵动人,继而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整个世界所爱。”
“就好像……”
“像初恋,像少年情窦初开,像孩子看到生命里第一朵花。有些人手术之后,会立即跑到外面去,去阳光下的草地上打滚,去跳进街心的喷水池里,有的人会哭,会拥抱亲吻身边的陌生人。还有人会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写诗。”
“可是,这样总还是让人觉得有点……”
“有点什么?”
“说不好……机械?不是吗?本来明明不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好像按下一个按钮,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
“呵,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担忧。”女孩轻轻笑了,“所以手术之前会有严格的心理咨询环节,一定保证顾客是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才接受改造。有些人的想法不容易实现,或者所要求FIX的对象会有可能会引发心理隐患——你知道,‘爱’这东西,多少是有一点危险的。我们作为医师,也会尽量为他们提供更合理的建议。”
“有没有出状况的时候呢?”
“这个,我可不能告诉你。”女孩笑着摇头。
“一定是有的。”他用很肯定的语气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女孩微微把头侧向一边。“难道你就没有FIX过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吗?不通过手术,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
“那当然是有的……谁会没有呢?”
“其实都差不多。”
“怎么会差不多?这就像整容一样,即便技术再好,做得再天衣无缝,假的毕竟是假的。”
“这可不太一样。”女孩又摇头。“其实,要成功完成一次FIX,并不像喝下魔法药水那样简单,也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打开一个人的大脑,找到某个开关,啪地轻轻拨动一下就行。整个过程要复杂得多。”
“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他忍不住追问。
女孩又垂下头,指尖按着嘴唇,仔细沉吟着。他突然觉得她这个姿势很可爱。
思考了一阵之后,她问他:“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人为什么会爱?”
他摇头。
“又或者,一件身外之物,是如何进入我们的内心,变成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心灵的‘对象’,这个你想过吗?”
他依旧摇头。
“以视觉来说吧,我们眼睛所看到的信息,首先会通过眼球后面的视神经,传入位于后脑的初级视皮层。”她一边说,一边随手打开一袋白砂糖,将那些晶莹的颗粒握在手心里揉搓着。“譬如说,你现在坐在这里,看到一个女孩,你视皮层上的每一个神经元,都会接受到一点有关女孩的信息,就像照片中一个一个的像素一样。这些信息组合在一起,就会拼凑出她的样子来:她的表情,她的服饰,她鼻尖上的雀斑,头发的反光,她说话和做动作的时候,皮肤上光与影的变化,她手边的咖啡杯,甚至四周的环境。每一个神经元所接受的信息,只是整体图像的一部分。如果她的样子改变了,那么这些神经元的状态也会跟着变。”
她一边说,一边把掌心的砂糖一点一点洒在桌面上,像在创作一幅有点抽象的图案。
“那之后,这些信息会被传送到大脑的海马区,这个区域与记忆功能有关。在这里,某一些海马神经元,只对这个人做出反应,或者更确切地说,对这个人的‘概念’有反应。或许一个小时之后,你们各自离去,你独自一人时想起她,想起她的脸,或者仅仅是她的名字,这些神经元都会放电。”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小心地放在那幅图案上面。
“靠着这样一组特殊的细胞,你会记得那个女孩。她的样子,她的声音,或许还有与她有关的其他一些事情。或许几个星期后,你又回到这家咖啡馆,这张桌子,或者仅仅是在别的什么地方,看到相似的杯子,相似的背景。这些画面依然会让你脑中同一组细胞兴奋起来,这样你即便没有看到她,却依然会想起她。”
“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这样一组细胞,与所有有关于女孩的信息之间,是以怎样的方式被编码的。自然有各种各样的猜想。如果是像一个抽屉那样,所有的感情、体验、回忆,统统都存储在同一小片区域里,那么或许有可能凭借技术手段定位到它,研究它的特征。但也有许多研究表明,其实信息更有可能是以一种稀疏的方式分布的,一些存储着记忆的神经细胞联系到另一些细胞,像一张没有边界也没有开口的网。也许你可以在那些记忆与概念的链条上无穷无尽地追溯下去,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终点站,上面用闪闪发光的大字,写着她的名字。因此,也就更加说不清楚,那些与她有关的一切体验和情感,是以什么方式被串联在一起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通常所说的‘爱’,很可能不是什么实体的存在,而是大脑在‘我’与‘物’之间建立联系的过程中,所自然生成的一种结构,一种效果。你爱上一件身外之物,在这个过程中,也想象自己被别的什么东西所爱。所谓的FIX,其实就像佛家所说的‘我执’,真正重要的是那个‘我’。”
“那么,说到底,你们又是怎么依靠技术做到这件事的呢?”
“具体操作有点复杂,但如果简单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临摹一幅画。”
“临摹?”
“首先,我们会找到一个顾客曾经FIX的对象,譬如说,一个人、一首歌、一部电影。之后,通过一些微小的探测器,观测并且记录被这一对象所激活的那些海马区神经元,并用软件模拟,画出一幅错综复杂的地形图来。最后一步,利用植入大脑皮层的微电极,将神经元之间的图样,复制到顾客选定的新的对象上面,反复强化一两次,差不多就可以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桌上那枚硬币拿起来,翻了个面,又放回去。
“就这么简单吗?”
“确实不难。”
天色越发晚了,雨却迟迟不下。他们离开咖啡馆,一起走到路口的公交站去等车。
“跟你聊天挺有意思的。”他说。
“是吗?”女孩笑一笑。“我也是。”
“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他突然说。“万一……我们两个……将来在一起,结了婚。”他又顿了一顿。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做手术吗?”
“啊?”女孩瞪大了眼睛,很吃惊似的。
一瞬间他感觉到非常尴尬,想要努力解释两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恰恰好在这个时候,公交车开来了。金色的车灯把两个人都罩住,好像电影的定格画面。
那一瞬间是那么漫长。
女孩上了车,隔着玻璃窗,两个人对望着。她张了张嘴,又好像并不知道要说什么。然后车又摇摇晃晃开走了。
细细的雨丝终于落了下来。
回去之后,他掏出女孩给他的名片,上面印着她的名字、工作地点和电话号码。
翻过来,背后空白处印着一行小字:
All You Need Is Love(你需要的只是爱)
他一直留着那张名片,却再没有给女孩打过电话。
(夏笳 本名王瑶,1984年生于西安。本科就读于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大气科学系。2014年获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专业博士学位。《关妖精的瓶子》(2004)、《卡门》(2005)、《永夏之梦》(2008)、《百鬼夜行街》(2010)和《杀死一个科幻作家》(2011)五篇小说为中国科幻银河奖获奖作品。2007年编剧并主演科幻DV《Parapax》(北京大学科幻协会出品)。现任教于西安交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