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中世纪以来最负盛名的哲学家,朱熹的学术思想虽然具有较浓的理性主义色彩,不过陈荣捷先生亦曾指出:“朱子实一最虔敬而富有宗教热诚之人”(《朱子之宗教实践》),其有关鬼神与魂魄大量的或哲理化或神秘主义的理论演绎就是例子。当前学界对朱熹的鬼神观已有较充分的讨论,对其魂魄观念却关注不多。
尽管《论语》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据《礼记·中庸》记载,孔子也曾对鬼神的形态、功能等做过较详细的解说: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
在孔子看来,鬼神无声无形,人难以耳闻目睹其存在,然而鬼神又随处皆能发显其盛“德”,使天下之人对之祭拜不已。朱熹在《中庸章句》中对孔子所言鬼神的形态与功效评价说:“鬼神无形与声,然物之终始,莫非阴阳合散之所为,是其为物之体,而物所不能遗也。”朱熹认为,自然万物的产生与消亡这一终始过程全由阴阳之气聚散而成;然鬼神乃理气合构所生,是阴阳二气中之灵秀者,因此,世上无一物中无气,亦无一物中无鬼神。对于人而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的鬼神亦在人体之中,并且是构成人的身形与“思虑营为”功能的主体。《礼记·礼运》道:“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朱熹便称赞“人者,鬼神之会”一说“说得好”(《朱子语类》卷八十七)。所以,当门人叶贺孙问:“鬼神便是精神魂魄。如何?”朱熹便回答说:人身的言笑思虑功能与天地自然的风雨雷电等气象变化,都是缘于同样的天地阴阳之气的感应与聚合,这便是鬼神之功。天地宇宙是一个有机整体,人是这一有机体中的重要一分子,在物理构成方面人与天地万物相应相通,鬼神之盛“德”在天地之间和人体之内的运行表现也是一致的,故此人体“内外均无非天地阴阳之气”。而人体中的鬼神又即“精神魂魄”(《朱子语类》卷三)。那么,鬼神与魂魄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朱熹明确指出:“精气就物而言,魂魄就人而言,鬼神离乎人而言。”(《朱子语类》卷六十三)精气为所有事物所共有,因而从本质上说,鬼神与魂魄均为精气之流行;二者的区别则在于:魂魄仅是对应于人而言,鬼神则超越于人,并无专指。
此外,据《礼记·祭义》记载,孔子的弟子宰我问鬼神究竟为何物?孔子答道:“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其中的“气”与“魄”,郑玄注曰:“气,谓嘘吸出入者也。耳目之聪明为魄。”(此处的“气”便是魂,而《礼记》中本就有“魂气”一说,如“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又曾引孔子之言曰:“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孔颖达则进一步疏解了上述孔子关于鬼神气(魂)魄的话:
“气,谓嘘吸出入也”者,谓气在口嘘吸出入,此气之体无性识也。但性识依此气而生,有气则有识,无气则无识,则识从气生,性则神出入也。故人之精灵而谓之神。云“耳目聪明为魄”者,魄,体也。若无耳目形体,不得为聪明,故云“耳目聪明为魄”。
在孔氏看来,气本无性与识,但识依此气而生,性是神出入之所由来,气被附上性识之后即“谓之神”;魄指人的耳目手足等知觉运动器官,是人的“聪明”等感觉与思维功能的形质载体,若无其存在,“聪明”也就无从显现,于是“耳目聪明为魄”,为“鬼之盛”者。从此处来看,孔颖达似乎是认为:气(魂)是人的生命产生和延续的基础,是人的精神所凭附之物;魄是人的感官功能所依凭的物质实体,即血肉之躯。
朱熹在此基础上则给予了魂魄的内涵与性质更加清晰合理的说明。他首先肯定气有清浊之分,“清者是气,浊者是形”。而“气是魂,谓之精;血是魄,谓之质。所谓‘精气为物’,须是此两个相交感,便能成物”(《朱子语类》卷八十三),质也就是形体。魂是清气,魄是浊气,二者交感合构成人的精神与肉体。魂魄之间的联系与区别则表现在:“阴主藏受,阳主运用。凡能记忆,皆魄之所藏受也,至于运用发出来是魂。”魄为阴气,主人的记忆知觉的“藏受”,是记忆知觉的载体;而魂为阳气,是记忆知觉的显发与运用。由此处看,朱熹似乎以魄为体,魂为用,二者乃体用关系。其中,“魂热而魄冷,魂动而魄静”。魂魄一热一冷,一动一静,热冷相济,动静互依,始终维持着一种动态平衡,以保障人体生命特征与各种智识活动的和谐稳定。所以,魂魄不得相离,“二者相离,则不得其和而死矣”(《朱子语类》卷八十七)。
随后朱熹强调道:“大凡说鬼神,皆是通生死而言。”(同上)认为鬼神魂魄之说最终往往就指向了人的生死问题。《周易·系辞上》曾说:“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认为通过推导人的生死之所由来即可了解何为生死,何为鬼神。朱熹对“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之说十分认同,如他在《答吕子约》的书信中阐述道:“精,魄也(耳目之精明为魄),气,魂也(口鼻之嘘吸为魂),二者合而成物。精虚魄降,则气散魂游而无不之矣。魄为鬼,魂为神。”在他看来,魂魄相合构成人物之生命,气散则魂游于空中,四处飘荡,而魄则沉降于地下,生命随之也就结束,这便是整个生死的基本过程。
总体来看,朱熹对魂魄给予的主要是一种类似于今天生命科学的学理化阐释,其中既有着自先秦以来的朴素的自然哲学思想的影子,也有着朱熹自己的独到认识。有人指出:“鬼神与魂魄一起构成了中国宗教思想的核心”(秦家懿:《朱熹的宗教思想》),而朱熹对鬼神与魂魄的讨论虽也难免受到宗教神秘思维的影响,但更多的却是体现出了一种理性主义的倾向,似乎很难被称之为完整的成系统的宗教思想。
(作者单位: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