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的话
每天游走于健康与疾患之间,体会生与死的无常,体会职业的精彩与无奈,让医生这个群体格外与众不同。从穿上白大褂的第一天起,等待他们的,就是超负荷的工作强度和不可预知的职业风险。
这也是一个经常被误解的群体。转瞬间,毁誉就可能发生逆转。负面情绪会时常加诸其身,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成为暴力伤医事件的主角。一旦身处是非漩涡,他们的声音常常会被一些非议淹没。
和许许多多普通人一样,“白衣天使”有着自己的情感。他们渴望得到理解和关怀,他们有很多心里话要说。
从今天起,本报推出一组医生自述和记者手记,让大家一起听听医生的心里话。同时在光明网社区上展开话题:“我记忆中的白衣天使”,敬请广大读者和网友积极参与跟进,为构建和谐的医患关系建言献策。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许多细节已不甚清晰,但有些感动我终身难忘。一个10多岁的男孩刚刚经历了母亲病故的重创,跟着父亲在北京靠卖晚报谋生。有一天,男孩突然病倒,在家坚持了整整一个月,实在扛不住了,才被父亲送到医院。入院时,他父亲身上仅有200元钱。这是他们父子进报纸的钱,就是谋生的最后一点儿本钱。
很快,我们诊断男孩患的是重症,吉兰-巴雷综合征,要靠呼吸机才能维持生命。这时,钱成为最大的问题。面对这个我们不愿谈却必须谈的问题,不到40岁的父亲非常痛苦。最后,他叫来一位老乡帮忙守着儿子,然后满面愁容地回老家借钱。三天两夜后,他带着12000元钱回来了——他借遍了全村。可就是这三天两夜,孩子花掉的医药费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数。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一辆破三轮车停在了抢救室门口。我走进病房,看到男孩的父亲已经收拾好了。“我们已经没钱治了,谢谢你们的好心!趁孩子还有口气,我要把他拉回老家。”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我告别。在急诊科,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把男孩的气管插管拔出来,看着男孩的氧合从100%降到92%,再降到85%……我的内心在激烈地交战:救不救?我用右手用力掐着自己的左上臂,却一点都不觉得疼,眼前只有男孩父亲的眼泪、男孩的眼泪……
过去了大概30秒,格外漫长的30秒,我小声说了一句:“插管!”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身后马上递过来一个喉镜。原来,护士已在我身后守候多时。她早有准备,就等着我纠结之后的这声令下。
两周后,男孩脱离了呼吸机。三周后,顺利出院。出院时,父子俩跟医院签署了一份长达30年的还款协议,每月还200元。即便这样,他们还是经常还不上。
男孩出院后,经常会在晚上溜到我们分诊台的窗前,扔下两份当天的晚报,转身就跑。每次他来,为了他的自尊,我总是假装没有看见他。当他转身飞跑出去时,我就会很享受地看着他的背影。试想:之前他连一个脚指头都动不了,甚至差点和他死去的母亲一起埋在小山村里;而今,他却能像“准刘翔”一样飞快地奔跑。作为他的医生,我的感受是什么呢?
这时候,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哪一种职业会有如此美妙的心灵体验呢?我做急诊医生近30年,有太多的辛苦、太多的委屈。但和这种无可比拟的幸福体验相比,那些都不足挂齿。我从来都感恩上苍给了我一个如此至真至善的职业,它固有的光芒可以令世间所有名利都黯然失色。所以,我经常问自己:即便中国医生的职业环境近似残酷,我们会轻易放弃最初的梦想吗?
也许有人会说,你既然被称做“白衣天使”,你就应该那么做,而且每一次都该如此决策,甚至不能允许男孩的父亲把气管插管给拔出来。在此,我可以含着眼泪回答你:“这也是我的梦想。我也希望每一次自己都能无所顾忌地选择去救人。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面对这样的场景,我们医生心底那异常强烈的冲突又有多少人能理解?”
我只想说,谁都不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简单评判对错。当下我们各行各业所呈现出的某些乱象,或许只是社会转型时的一种必然经历。在种种冲突、困扰之中,我们都应该相信的是,绝大多数医生仍在竭力坚守着纯净的信仰和神圣的职业精神。此时,我想起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仍然热爱它。”
还有一个故事发生在两年前。那天,我上急诊监护室的二线班,为一位病人忙活了一天,毫无所获。这是一位32岁的女病人,没有医保,却突发急性重症胰腺炎,病情非常严重,入院时还发生了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这意味着她随时可能要上呼吸机,还需要各种昂贵的救命药物。
和病人的父亲谈病情时,我告诉他住院至少需要1万元押金。老人焦急地说:“钱正在路上呢。今天在急诊的治疗抢救费能不能先欠着?”中午时分,总算盼到了送钱的人——他辗转借了5个老乡的钱,只借到了3000元。我和病房联系,回复是“的确收不了”。于是,我坐到病人床边,一边紧张地观察病情,一边等着再去“找钱”的人。为保住她的肾,我要多给她输液。她没钱透析,水输多了很快就渗入腹腔,没有血滤保驾只怕会心衰……我坐在那里仔仔细细地算,一双眼盯着她的尿袋儿,心里还祈祷着“心率不能再快了”……
接近下午5时,病人家属满头大汗地拿来1万元钱,我没敢问是找了多少人才凑齐的。她父亲问:“够不够?”“肯定不够。”“那还需要多少?”“按照她的病情,通常会超过10万元,而且……”我说得小心翼翼,虽然明知这些话会让他很痛苦,但又不能不说。末了,还要加一句“可能人财两空”。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我没有催促他。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我们面对面坐着。老人强忍着,眼泪却仍然落了下来,满脸的沧桑使得泪珠拐了几个弯儿才终于汇到胡子拉碴的下巴上。他念叨着:“我怎么能不救她呢?她娘年轻时就走了,我拉扯大他们姐弟。儿子去年结婚,我借钱给他盖了房,欠了一身的债。这,我再跟谁去借呢?你容我想想……”
这位父亲终于慢慢起身了。他走了过来,干裂的嘴一张一合,半晌才出声:“我们不治了,我们回家。”这话并不让我觉得意外,但我却真切地感觉到了心的刺痛。后来,我们小心地把患者抬上车,我看见她在哭,无声地哭……
她有一个动作我至今不能忘记:抬起她时,她使劲抓住病床的栏杆不撒手。我知道,她这是在传递强烈的求生愿望。
像她这样的年龄是不该放弃的,这是无奈的放弃。如果你不能理解这“无奈”二字,就看看那位父亲的眼睛吧。倏忽间,这“无奈”二字就笔笔刻在你的心头了。
通常情况下,令我揪心的不仅是那些病情重的人,更是像这位可怜的父亲表现出来的那种难以遮盖的自责。我想对他说:“老人家,这不是您的错,不是!”那么,这是谁的错呢?谁该承担这份苦难、这份生命之重呢?退一步说,如果这位父亲不是如此善良、懦弱,如果他坚持接受治疗并最终人财两空,他会不会迁怒于医护人员呢?会不会咒骂我们医生赚了黑心钱呢?
对于临床医生而言,最难的部分永远不是技术。
记者手记
“我要让眼前这个生命活下来”
本报记者 田雅婷
记者采访陈旭岩时了解到,上面的故事,发生在她以前工作的单位北京大学第一医院急诊科。今年5月,她到清华大学附属北京清华长庚医院担任急重症医学部部长。工作岗位变了,但她的心始终如一。
“急诊室如同社会的缩影,在这里,你不仅能看到人生百态,还有太多社会伦理与现实条件间的残酷选择。”陈旭岩说,每天最折磨她的并非是专业技术问题,而是社会难题。此外,圈外人很难理解,24小时乘以365天,分分秒秒处在高度紧张的救命战役中,急诊人是如何坚守的。
“从不敢自称天使。”陈旭岩告诉记者,日夜心无私念与死神博弈,有时候,就祈望片刻之间自己真是天使。因为,天使可以不知疲惫,而自己实在是太累了。
无法成真的天使梦,并没有消磨掉陈旭岩对于临床医学最初的热忱。急诊室里,一次次创造生命奇迹的成就感,远比鲜花和掌声更受用。对她而言,这是一种内心的激励,是无怨无悔走下去的信念之源。“当你抢救急重症患者时,你就是在和死神博弈。你要时刻敬畏生命,真切体会生命对于家庭和社会是多么重要。作为施救者,你要有强烈的意愿:‘我要让眼前这个生命活下来。’然后你就会竭尽全力。你会不断完善你的技能,博大你的爱。”
“希望未来我能达到更高境界的职业化水平。”陈旭岩对记者说,“而在此之上,更应担当的使命是医学教育和传承。”这也是陈旭岩讲述亲历故事的初衷。陈旭岩说,很多故事,她从未提起。在北京大学医学部2013年的新生开学典礼上,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讲出这些故事来勉励年轻人,不扰于现实的喧嚣,无畏于暂时的困难,要坚守最初的梦想走下去。另外,她也想透过这样的故事,告诉年轻学子,学医不仅是积累知识、弘扬技能,更重要的是培育自己一颗爱心。
“真正‘以病人为中心’的大爱往往比技术层面的东西更重要。”陈旭岩认为,所有的技术,比如手术刀、高端医疗设备、药物等都是“固态的”,只有医生对病人的爱心才是“液态的”。她说:“当你用关爱把这些固态的东西融化了,才能真正让患者从技术中获益。然后,你才能偶尔感到自己离天使越来越近,这种感觉非常非常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