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RAIN CHECK

    英语的RAIN CHECK，直译过来是“雨票”，汉语好像没有对应的词。在英语世界，如果有人邀请你去某地旅游，你很想去而恰好又没空，你便可以说：“May I have a Rain Check？”（我可以得到一张雨票吗）——凭此或实或虚的雨票，你可以再次得到邀请。如此看来，英语的“雨票”倒有些像汉语中表示补偿的信誉承诺。

    不管已过去多少年或再过多少年，不管风云如何变幻，我都忘不了那场南疆战事，忘不了他那血染的RAIN CHECK。

    那年，部队向战区开进前，我从军机关下到参战部队某连任政治指导员。他是班长，家在鲁西的一个县城。因忙于战前准备工作，和他接触很少，印象中他更像个细声细语的江南人。后来了解到，他入伍第二年就入了党，军事技术不错，平时学习抓得很紧，英语尤其好，他有亲戚在国外，信件来往多用英文。那年他服役期将满，准备一复员就去报考北京外国语学院。

    一天深夜，我正在看一份山岳丛林地带作战方案，他悄悄地走进帐篷，拿着一封信，我看看信封，寄自美国。

    “我姑妈来的信，让我马上去美国读书，学校已经联系好了。”他又快又软地说。“好事嘛。”我给他一支烟，“你英语好，可以认真做点学问。”

    他看着我，只抽烟，好一阵子没说话。我知道他想什么，便说：“放心去吧，支部给你上报，不会有什么议论。将来你出息了，也是我们连队的骄傲。”

    他想了想说：“明天给你准话，指导员。”

    第二天一早，他就拦住我：“不去了，指导员，打完仗再走。我是班长，是党员，国家需要，哪头重，哪头轻，我掰得清。”

    我考虑了一会，说：“这个机会可不容易，你再想想。”

    “没问题，指导员，”他的话还是又快又软，“这种事英语有个说法，叫RAIN CHECK，翻成汉语叫雨票，意思就是他请你，你没空就先欠着，等你方便了再请。姑妈的信，就算是给我的一张雨票，打完仗再去照样有效。”

    战斗很快打响了。他带全班坚守6号阵地，打退了敌人几次进攻。凌晨，小分队上去送弹药，他正踩着烂泥汤修工事。卫生员发现他被蚊虫叮咬的部位已开始溃烂，就把他抓过来处理：“你说你，放着美国不去，亏不亏。混几年再回来，就是大富翁，富有的人呀。”

    “别扯，”他皱皱眉，“富翁和富有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又皱皱眉，溃烂部位疼得厉害。

    这时，爆炸声骤然响起，卫生员要进洞防炮，他仔细一听，拦住卫生员，“不是急袭炮火，像是扔的炸药包。”进入战壕观察，果然见敌人边扔炸药包边向上爬进，企图制造炮火掩护假象，趁我方进洞防炮进行偷袭。他等敌人靠得再近些，一声令下，全班的密集火力打得敌人横尸一片，抱头鼠窜。他兴奋得端着枪站起身扫射，突然，一块弹片击中他的手臂。“班长！”卫生员上前把他拉进战壕。

    “没事，别大惊小怪的。”他一边让卫生员包扎，一边招呼大家，“眼睛都瞪大点，注意防炮。”

    我让卫生员给他传话，北京一家报纸记者要采访他。“采访什么？”他莫名其妙。“哎，你说采访什么，不去美国上前线呀。”卫生员伸伸舌头，“整个战区都知道了。打完仗我也去翻翻家谱，要有早先窜到美国的亲戚什么的，咱俩就做伴去。”

    “又扯。”他的话里透出一股硝烟味。

    这一仗打完，他们撤下休整。连里给他报了功。他拒绝见任何记者。我去看他，见他正聚精会神地用炮弹塑料药筒做花。“这叫战地黄花分外香。”他笑得粲然。“打完仗，我要把这花带到美国去，就算送给姑妈的礼物。”他又笑。

    转眼进入雨季，仗也更加难打。前线指挥部决定收复敌人长时间侵占的一个高地。这次行动规模大，任务艰巨。他马上报名并被批准加入突击队。出征前的誓师大会上，前指首长亲自端酒为突击队员们壮行。我把他叫到一旁，再三叮嘱。

    “放心吧，指导员，”他的脸因喝酒而显得红红，“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了，再厉害的子弹炮弹都躲着我。”他突然从迷彩服中掏出那封寄自美国的信，“打完仗，我还要凭这Rain check去美国读书，学成后回来为国家出力呢。Rain check。”他又快又软地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什么，已见惯枪林弹雨的我，心里却蓦地掠过一丝不安。

    那一仗打得很残酷，炮火几乎把山头削平。失去的国土终于回到我们手中。勇士们凯旋时，战友们拥抱得比哪一次都紧。我却没能再看到他的面容。突击队长交给我的，是那封被他称为Rain check的沾满血迹的信……

    战争已成往事，我也早已转业。我现在生活的地方，与南疆山长水阔，那里，是他长眠的梦乡。

    工作累了，遥望南天。何时看，何时都能见他在漫山的松柏中，微笑着扬扬手中的信，A RAIN CHE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