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块石头下面都有着一条蛇”

    法兰西文学以它的独特、丰富与辉煌，成为世界文苑内一道令人屏息惊艳的风景。不特高卢民族的骚人墨客，缱绻文字，讲究文采，就连这个国度的政客军人，也贪读诗书，修饰风雅。

    法国大革命以来的二十多届彼邦总统，多有著作存世。在一般人意识中，政治家撰写回忆录或出版言论集，与他们身份较为契合。可法兰西的许多总统在留下世俗认为与其身份相称文字的同时，还留下了历史著作、文艺作品，体现出充沛的求知激情和精深的文化底蕴。大名鼎鼎的“梯也尔先生”，虽因执政时所行政策与个人私生活龌龊备遭时人和后世挞伐，作文却当行出色，写过文艺评论，撰著的10卷本《法国革命史》创下发行150万册的纪录。戴高乐将军著述的《战争回忆录》，已成为研究“二战史”不可或缺的文献。勃鲁姆、密特朗均有诗作存世，蓬皮杜还编选出版过《安德烈·马尔罗小说选编》和《法国诗选》。

    欲寻“另类”，积军功成为第三共和国第二任总统的德麦克马洪应算一个。缘于认为文化对军人毫无用处，这个“老军头”任内从不为著书立说的将领提级晋升，平素说话语无伦次，且缺乏常识。去医院巡视，他在一位伤寒患者床前停下说：“我知道伤寒病的滋味，我得过这种病。得了这病非死即傻。”给法兰西学院剪彩，他关切地询问身边院士：“学生宿舍在哪里？”弄得大家呆立左右，哭笑不得。一次，他在爱丽舍宫招待老朋友迪克罗将军，执意留其晚餐，将军辞谢说晚上要去看《埃尔娜妮》。对雨果名剧《埃尔娜妮》毫不知晓的德麦克马洪竟爽快地说：“把埃尔娜妮也叫来嘛，只要多摆一副餐具就行了，不麻烦。”——可就是这个被时人讥为“呆头呆脑的大老粗”，生前也出版了一本《军史摘录》和两本战争回忆录，世风对个性的影响于此略显一斑。

    粗鄙如德麦克马洪尚且不忘以文字装点门面，遑论其他注重学养修炼之法兰西总统，经年书卷濡染，自然陶冶得淑质英挺、文采丰赡。

    密特朗生于文学气氛浓郁的家庭，少时沉湎读写，获过文学学士学位。二战中，他组建地下抵抗组织，由此步入政界。角力政坛之余，密特朗始终醉心文学，与当时许多世界大作家保持着亲密友谊，贪婪阅读法国最新出版的名家小说，喜欢孑身在松树林里默诵拉马丁诗，创作了一批未发表的诗篇；制订政策，也注意尊重知识界口味，屡推兴雅修文之举……洞晓语言复杂性的密特朗，深知扬帆文字海洋，随时可遇风暴或暗礁，处置稍微不当，立刻樯倾楫摧，故对政坛演讲稿一贯精雕细刻。在他14年执政期间，有两出外交重头戏：一是访问以色列，修复僵冷15年的法、以关系，并作为以色列和阿拉伯的“朋友”，全面阐明法国对解决中东问题的主张；二是访问联邦德国，推进东西方从“对抗共处”走向“合作共处”。遵循访前协商，密特朗须抵两国议会演说，“文胆”们预先替他准备了讲话稿，均因太蹩脚而被他否决。于是，在前往访问国的专机上，在国宴结束后的清夜，甚至是演讲前在议院大厅旁的办公室内，他抓住点滴时间埋首修改稿件，字斟句酌，反复推敲。功夫不负苦心人，这两次演说已被史家推许为密特朗任内最为出彩的外交之笔。舞文弄墨日久，自然生发体会，在内阁会议上，密特朗曾世故地传授写作心得：“我要提醒大家，外交上用语是十分重要的，哪怕改动一个字，甚至挪动一个逗点，都会被视为实质内容的变动。这就是我之所以尽可能少讲话的原则，以免授人以柄，以免给人以指责我们出尔反尔的口实。”“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每块石头下面都有着一条蛇。不要冒冒失失地去翻动石头。”

    缀文煮字，虽属小道，但若将文章做得行云流水，曼妙多姿，却也不易。密特朗有关“每块石头下面都有着一条蛇”的精准比拟，实在是其大半生在文山书海勤勉摸索得出的肺腑之论。站在文化圣殿之外，看着内里风光旖旎，却不识殿中人劳瘁之苦的文坛后来者们，务请铭记密特朗的忠告：“不要冒冒失失地去翻动石头。”

    (作者为作家、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