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人乐园

    华灯初上的香港铜锣湾诚品书店，游人如织却并无喧哗，只有静雅和安逸。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从码头刚下船，便匆匆来到这心仪已久的地方。

    逛书店本是香港之行的点缀，但我此刻忽然变成一个对大海充满好奇和想象的孩童，迫不及待地脱掉外衣，纵身一跃，跳进这深不可测的书籍之海、知识之洋。身为医生的我，在文学和历史专区停留最久，不时把“心头好”装进购物篮。本已鼓鼓的行李箱伴我徐徐前行，即将成为移动的书柜。在数码时代，虽然文字数据大可在荧屏展现，但我依旧痴迷于捧着纸本、闻着书香的感觉。书店的收获定是今夜的精神大餐。

    有一本新上架的书吸引了我的注意。青色封面不觉陌生，些许滑稽的标题文字让人忍俊不禁。是邂逅还是寻觅？正当翻书时，我一不留神将它掉到地上。一个约四五岁的小孩顺手拾起。我正要道谢，他却把将递出的书又收回，顽皮地打开扉页瞅了又瞅作者的照片，接着抬头把我打量了好一阵子，眼神溢满诧异……

    我会心一笑。记忆中，正是他这般年纪，我开始接触书。那时的家很小，简陋的环境早已在我的脑海中淡化，只有一个破木箱依然占据着回忆的一席之地。经常陪伴我的是年逾花甲的爷爷，还有那破木箱。箱里并无玩具，却有一大堆书，因为妈妈当时正攻读历史课程。我经常恳求爷爷把里面的“故事”讲给我听，如扁鹊见蔡桓公、吴越争霸、楚河汉界等。稍年长一点，木箱中便增添了些连环画，如《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广东的夏日热浪滔天，爷爷戴着老花镜，一边模仿着说书人的腔调，一边用葵扇比画着主角的举动，我便是他最忠实的听众。

    刚上小学时，家搬到一栋小楼上，有了像样的家具，破木箱也“进化”成新书柜，这是爸爸的杰作，他亲手打造了我们的至爱。书柜内容有了拓展，除名人传记和一些专业书外，还有《唐诗启蒙》之类。妈妈每晚教我背一首唐诗。与课堂的普通话教读不同，我们用的是粤语，更为抑扬顿挫，兴味盎然。“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多年后我才知晓，粤语才更多地保留了古汉语的韵味。

    何时也能留下自己的作品呢？懵懂的我开始在纸笔上播种自己的梦，当时的“诗”毫无音律可言，倒有几分童真。

    几年后再次搬家，环境较前得到改善，而书柜则更大更有内涵了。它得意地靠在书房墙上，占据着抢眼位置，而且搜罗不少经典。除了四大名著，还有《左传》《史记》《三国志》等。我对历史和文学的偏爱愈加浓烈，零用钱都花在它们身上。书柜几乎成了我的私人乐园。此后数年间它继续招兵买马，又迎来了《静静的顿河》《子夜》《呐喊》等。从此，中学的作文课最让我心驰神往。

    后来，父母送我赴广州学医。书架上摆的是专业书，床底下躺的是新伙伴——塑料柜，它载着我爱读的小说、诗集和回忆录，装着我不变的痴爱，还有那遥远的梦。十年，我辗转于不同的城市，身旁的书柜总是不离不弃，无论在灯光幽暗的宿舍还是在尘埃满地的租房，它都一直抚慰着我，启发着我，丰富着我。

    终于，我漂泊到了澳门，一个硕大的行李箱又成了书柜。我挑了《西行漫记》等书，让它们陪我奔走在漫漫长路上。

    2012年底，我一气呵成3000字，把童年记忆中蔡桓公讳疾忌医的故事，用现代医学的眼光重新审视。这坚定了我糅合医学、人文、历史的信心。

    再之后，我慢慢咀嚼《资治通鉴》等巨著，古人一个个向我走来，他们或嬉笑怒骂或正襟危坐，有的带着忧郁，有的挂着狰狞。我仿佛拿着听诊器静听他们的心跳，而笔下似有波涛汹涌。

    一年多过去，我行医之余出版了三本书，既普及知识又与读者分享对世间百态的零碎感悟。原来，笔墨也能悬壶济世。小孩在诚品书店捡起的，正是我的新作。

    那天晚上，窗外的维多利亚港妩媚而深邃。我读萧红在香港写下的《呼兰河传》，这儿是她的最后一站，而我的下一站会在哪呢？答案，似乎就在塞满书的行李箱——这漂流的书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