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豫西北,明置怀庆府。巍巍太行与滔滔黄河成三角形相交,俗称“牛角川”。北方的寒流越不过太行,而南方的暖流过黄河后又被挡在了太行南麓,大自然的造化,赋予了这块土地特有的钟灵毓秀和自然环境。因而也就有了菊花、牛膝、地黄、山药“四大怀药”,也就有了李商隐、韩愈、竹林七贤等各派才俊大家。
也就有了我的父亲,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怀梆戏表演者,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土戏剧爱好者。
说父亲名不见经传,是因为他唱的怀梆戏古老稀有,因起于古怀庆府一带,偏居一隅,无法与大剧种等“国粹”相提并论,自然也就出不了名;还因为这个地方唱怀梆戏曾经时尚,演者众多,很难说父亲最有名。除逢年过节集中演出之外,老百姓在茶余饭后哼唱一段或几句,是家常便饭。在劳动间隙,人们还把怀梆戏中的唱腔变作号子喊叫,振气提劲儿,也就成了鲁迅先生提到的“哼唷哼唷”派。
但在我孩提时代的记忆里,父亲在近村十里八乡着实小有名气。当年,父亲为生计所迫,挺起腰板荷担远行,闯关中,到三原,走泾阳,又返回故乡,一路陪伴他的是怀梆戏,这也是父亲困苦贫穷生活的一道调味品。我常常注意到我的父亲,生活的太多磨难和成年累月的操劳,使他粗糙得像老榆树皮一样的手背上,长年龟裂着一道道浸血的口子,从前满头乌黑发亮的头发也早已两鬓飞霜。岁月不饶人,尽管如此,只要登上舞台,他的双眼就会释放出无尽的光彩,飞扬的神情总能迅速地把乡亲们带入戏文里的春秋。村里小小的戏剧舞台,承载了父亲的光荣与梦想,寄托了乡亲们对怀梆戏的喜爱与渴望。
如今,父亲已离我远去,带着他钟爱一生的怀梆戏。由于父亲的悄然而逝,乡村一向热闹非凡的怀梆戏,蓦地变得哑然失声。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童年最快乐的莫过于三件事:穿新衣、吃饺子、看戏。看戏,就是看以父亲为主角的戏团子唱怀梆戏。适逢大年三十,母亲早早为我们包好饺子,头一碗肯定是父亲先吃,他草草吃完就奔向戏台排练。而我们姊妹几个则紧跟着搬起板凳迅速跑到戏台下占据有利地形。戏台上明亮的大气灯高高悬起,戏台子顿时成了全村最光彩夺目的地方,也是村里最热闹、最让人心醉的地方。记得一次村里戏团子唱《将相和》,一阵锣鼓声后,一个演蔺相如的老生出场了,只见他身穿戏袍,长髯飘飘,顾盼神飞,唱腔时而慷慨激昂,时而粗犷奔放,道白铿锵有力,声音清亮圆润。台下人们迷醉了,有的看到蔺相如不惜以死相拼,逼秦王为赵王击缶时,手指不禁敲打板凳,连连夸赞;有的看到恃功自傲、处处嫉妒、挤兑蔺相如的大将军廉颇时,联想到自己的邻里纠纷和朋友纠葛,或愧当不已,或气愤难平……忽然,锣鼓齐鸣,管弦高奏,原来,廉颇终于“负荆请罪”,将相重归于好,刚才的一片唏嘘声,变成了经久不息的笑声掌声。
那个蔺相如的扮演者便是我的父亲。台下雷鸣般的掌声此起彼伏,母亲开心地笑了,我们姊妹几个也笑了,稚气的小脸上溢满得意和自豪。
我现在才明白,那时唱传统戏得心应手的父亲,到后期也要面临“转型”。在我记事的时候,“文革”已进入高潮。收音机里、村东头的大喇叭里,终日不停地播放着革命现代样板戏段子,整个戏剧界都被“红流”包围着。父亲演的传统剧目因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立传而受到批判,不得不放弃,转为演当时正流行的样板戏。有一天,公社驻村干部突然上门给父亲做工作,让父亲带领戏团子改唱样板戏,父亲面露难色。如今,我很理解当时父亲内心充满了几多的犹豫、茫然。因为怀梆戏唱腔、道白、伴奏、身段和特技表演等均按古怀庆府的方言口语发音吐字,与样板戏唱腔、道白的京腔京韵大相径庭,反差甚大。但面对公社干部们的反复劝说,也迫于当时的政治环境,父亲最终还是勉强带领师徒们上场了。效果不言而喻,用怀梆戏的风格唱样板戏不“样板”,老怀梆戏又半土不洋,常常使观众啼笑皆非。记得一次过年,戏团演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匪徒刁小三抢农家妇女的一段对话,由于说不成普通话,两个演员干脆用当地土话道白,与样板戏字正腔圆的道白一比较,让人忍俊不禁,台下哄堂大笑。传统古装戏服轻松宽大,台风张弛有度,而样板戏大都是现代戏,节奏快而动作大。还记得,我的一个本家堂兄演《智取威虎山》中的武生杨子荣打虎上山时,穿着又厚又大的棉裤,当演到催马扬鞭的一个大动作时,裤子突然掉了下来,台下一片倒彩声。这场戏砸锅了。借用现代用语,应该叫“走光”。
乡土生活,是地方戏剧艺术的根,因为它一直根植于农村这片特定的土壤,具有很强的乡土气息和群众性欣赏传统。艺术仿佛离我们很远,但又分明在我们身边。父亲也许没有研究过这些文艺理论,但他知道每次唱老怀梆时,台下总会响起乡亲们淳朴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这是父亲人生中最感到欣慰和得意的时候。他从那些乡哩土语的道白中找到了农村艺术的感觉和自身价值的所在。
由于怀梆戏唱腔多用大本腔(真嗓)而基本不用花腔,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慢慢也唱不动了,但他依然担任戏团司鼓兼乐队指挥和编导。他的认真和严厉往往使大家不敢有半点马虎和怠慢。父亲排练或演出时,我经常跟着他在台上跑耍,时不时地干些跑龙套的活什,更多的是把玩一些道具和乐器。一向以严峻著称的父亲不但没有训我,还往往向我投来关切慈祥的目光。那种别样的眼神,仿佛让我感觉到他似乎已寄托了某种希冀。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参加高考后到外地就学、工作,看戏的感觉越来越模糊。父亲去世后,他的略带驼背的高大身影离我渐行渐远,但一想起他在舞台上的飞扬神情,父亲的形象又分明是那样的真切可辨。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到父亲的村庄,我往往就会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风里,双手捧起故乡的阳光,尽情吮吸着乡村泥土的气息和淡淡的香茗。曾经的过往,仿佛连着周围的一切一如昔日的炊烟飘远。物非物,情犹在。父亲曾经的戏台早已不在,可父亲怀梆戏亲切的唱腔却依然在耳边萦绕,也是空旷的乡村里最美最嘹亮的回响。角儿们的戏演完了,离开了,故乡那些曾经依戏而快乐的乡亲们,现在该何以为乐?
庄子曰: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父亲来到这个世上,命中注定他要竭力把快乐留给乡亲们。为此,他可以不要工分,不要报酬,甚至可以不知道喜欢生命,也不知道害怕死亡。他从容地来到这个世界,离开这个世界也很淡定。这块沉淀着丰厚历史文化的土壤不仅养育了他,而且赋予了他丰厚的乡土艺术细胞,使他经年不衰地为乡亲们唱,为乡亲们乐。这块古老的土地又无情地埋葬了他,使他又到另一个世界和他的师徒们继续唱。他和他的戏友们在九泉之下牢牢地为乡亲们守着林,守着地,守望着余音袅袅的怀梆戏。(作者为新华社河南分社党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