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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7月21日 星期一

    有感而发

    诗歌之路

    ——吉狄马加阿拉伯文版诗选《火焰与词语》(序)

    阿多尼斯/文 薛庆国/译 《 光明日报 》( 2014年07月21日   13 版)

    1

     

        诗歌,如同爱情一样,是一次相会,在自我与他者、诗人与读者之间实现。

     

        “相会”,在这个谈论诗歌的语境里,意味着诗歌是源自存在的一次迸发,在存在的轨道奔涌。诗歌唤醒感官的欲望,激发想象力。因此,疑问得以加深,追寻、探索的愿望变得炽烈。

     

        至于“他者”一词,则意味着这样的相会,是诗篇在他者和诗人自我之间实现的约会。

     

    2

     

        为了实现这样的相会——约会,诗歌应该采用独特的语言,通过独特的美学结构,体现对于人和世界的独特见解。而鉴赏力——读者或他者的鉴赏力,构成这一相会的基础。否则,我们无由去欣赏、体会、品味。鉴赏力是打开思维乐趣之门的钥匙。因此,我们知道,当诗歌被作为工具利用,变成“教育”“说教”“训导”的手段时,它便偏离了本质,失去了身份。让诗歌成为工具即意味着消费、仿效和守旧,而诗歌拒绝入此彀中。诗歌永远是初始,是创造,是穿越界限,是向着无穷开放。

     

    3

     

        我不懂吉狄马加与我交流的语言,但我能够感受到闪耀于这个译本中的诗意。诗歌翻译总会提出一些复杂的问题,尤其是当译本涉及完全不同的想象之源、语言之赋时,本诗选的译本也不例外。

     

        诗篇由丰富而多样的意义层面构成,它不仅与语言,而且与词语及其历史、语境、敏感性、想象力产生有机的联系;仿佛一块土壤中的树,把根系生长到另一块陌生的土壤,它有自己不同的历史,不同的语言,也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想象力,以及与事物之间的独特关系。

     

        也许,诗篇在翻译中变成了一个想象的文本,诗歌语言转变成一些情感、感觉和想象,以便进入另一种语言:不仅仅是另一种语言,而且是另一个世界。所以,诗歌被翻译的,不仅是其语言和词汇,而首先应该是其中的诗意。译者应该能体会诗歌的动感,能嗅到其中历史的气息——在字典和词语的历史之外。不仅要翻译诗行这一诗篇的“居所”,而且要翻译诗篇矗立于其各个角落的完整的“自然”。译者把诗歌转化成一个内在的太阳,他不仅译诗篇的太阳,还要译诗篇的天空;不仅译诗篇的路径,还要译诗篇的空间:译其中的关系,其中意义的轨道。

     

    4

     

        我认识吉狄马加其人。现在我知道,他本人和他的诗歌之间存在某种一致性,正如空气和天空、源泉和溪流之间存在一致性一样。他诗歌的空间,是人,及与人相关的一切,其中有独特的个性,也有普遍的人性:期待,思念,欢乐,痛苦。在他的诗中,自然在闪亮,并摇曳于存在的初始和当下之间,还有那些来自本源的情感和人的在场感。在这里,诗歌体现了一个原初的世界,一个存在之童年的世界,仿佛那是有着鲜明的地域和文化特色的人的童年。尽管如此,诗人所属的彝族,和广阔而多样的中国天地之间的诗意联系,是十分明显的。

     

        当读者进入这个世界,就仿佛要在其中发现大地的童年,或者阅读人类童年的日记,以及夹杂着羞涩、梦幻、忧伤和愉悦的种种奥秘。

     

        从这本诗选中,我们能读出许多追求。对知识的追求,对探索的追求;对艺术结构的追求,以便用最接近审美和感觉、最便于交流的形式来表达。

     

        追求、探索已知的时间之前的一切,以及语言诞生之前的一切,首先通过直觉而非感觉去了解世界。

     

        吉狄马加通过诗歌创作,似乎试图认识人的各种奥秘和困窘,以及人与他者、与宇宙的关系。

     

        我们还能读出对创新的追求,这使他能够始终保持清醒,以便更好地审视世界,再造世界。

     

        最后,还有爱的追求,对大地上人类生命的爱,以及对这种爱的捍卫,用种种富有创造力的形式去赞美;这样,便得以一窥生活的堂奥,而这堂奥,只有通过诗歌或艺术的创作,才能穷尽,才能抵达。

     

        这种种追求,交织在深邃而美好的情感所编织的锦缎中,这情感,又和自然的元素交融在一起,于是,大地便是美丽而自由的。这种种追求,体现于一种神奇的氛围中,读者置身其间,仿佛觉得树木是女人,田野是儿童,河流是记忆和梦想的驼队,山脉是连接自然和超自然的桥梁。在这一切之中,人似乎是存在的中心和奥秘,是磁极,是创造的能量,是光明、友谊和爱的焦点。

     

    5

     

        那么,吉狄马加这位当代中国的诗人,便行走于中国和阿拉伯国家之间诗歌的丝绸之路上。我想象一位有着中国和阿拉伯双重国籍的辛巴达,驾驭着诗歌的浪潮,在这诗歌之路上旅行。这诗歌之浪最深的奥秘在于,它并不可见,除非是作为诗歌汪洋中一次不间断的运动。但是,这一“不可见”的缺憾,便是语言的缺憾吗?或者,语言,这一我们“知识”的本源,莫非正是我们“无知”的本源?

     

        再举一个更便捷、更清晰的例子:这一次,我用“人民”这个词语而非“浪潮”一词来说明。

     

        我们每个人都深信不疑地使用“人民”一词,仿佛自己知晓人民的一切。但我们也都知道,人民如同汪洋,我们所见的,只是其中泛起的一些波浪,以及呈现于表面的部分个体。我们并不知道人民的寝室、床榻、爱恋之夜、不眠之绪、梦想、欲望、悲伤、心愿、失望、沉寂和秘密,等等。

     

        那么,我们凭什么对人民妄做论断,就如同论说手掌里的一颗石子?

     

        我们无论对人民做出积极或消极的论断,这些论断都是多么的不可靠!

     

        如此而言,知识就是“辛巴达式”的?它不会抵达内核和本质,它只是拥抱波涛,与岸陆、码头为伴?知识,本身就是某种形式的旅行。

     

        那么,名叫吉狄马加的辛巴达,请向我们讲述关于生活、人类和旅行的见闻吧,请告诉我们在诗歌的丝绸之路上,你所见的波浪和大海,记忆的珊瑚,身体的珍珠吧!

     

        我们不要确认,只要假想:我们做梦,想象,遐想,感觉……让愿望汩汩而生。于是,每一个清晨,我们醒来,从旅行和阳光中提取意义的纯蜜。

     

        (2014年5月1日于巴黎)

     

        (阿多尼斯,出生于叙利亚,当代最杰出阿拉伯诗人、思想家,在世界诗坛享有盛誉。此文是他为即将在黎巴嫩萨基出版社出版的由埃及著名诗人、翻译家赛义德·顾德翻译的吉狄马加阿拉伯文诗选《火焰与词语》写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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