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刘华奔走在赣鄱乡土大地,足迹几乎遍布这里的每个文化角落。他一次次端详乡村的表情,触摸大地的脉动,一种“敬畏”“保护”和“记住”的文化自觉与责任担当油然而生。他常常在风雨侵蚀的祠堂、残垣断壁的牌坊、朱漆斑驳的戏台、老态龙钟的家庙和记忆尘封的族谱面前驻足、惊愕、忧思,“我得赶快记住它们。记住,这是我所能做的事情”。《灵魂的居所》《百姓的祠堂》《风水的村庄》《亲切的神灵》(2014年1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等“古村系列”散文真实记录了刘华一次次走向古村腹地、走向灵魂居所的行程。
刘华对古村的寻访彰显了高度的文化自觉。山是古村的屏障,水是宗族的命脉。走进深山,面对云缠雾绕的“大地美人”,刘华在意的不是妩媚动人的“名山秀水”,而是山水之间宗族的“来龙去脉”。
在《风水的村庄》里,刘华从水口的位置、村巷的走向和院落的布局去寻觅宗族绵延千年的文化符码和生存秘密。不论是依山傍水的造势,还是移形换位的布局,古老风水所遵循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生命要义与现代建筑科学的美学法则不谋而合。在刘华眼里,古村的建筑仿佛就是一种述说,一种饱含沧桑感的历史叙事。从祠堂牌坊到普通民居,从建筑构成到空间陈设,从屋脊到柱础,从门楼到床花,蕴含着民间信仰、生活理想、人生境界、宗教观念和生命意识的古村,浑身上下充满了表达的欲望,优雅而郑重,从容而深沉。《百姓的祠堂》描写了各类乡间祠堂及其蕴含的宗族文化。比如,巍然坚实的赣南客籍祠堂,见证了历代客家先民的坚忍不拔,一句流传民间的谚语“草鞋脚上,灵牌背上”,不禁让人联想到遥远的过去:因战乱告别中原的客家人,脚穿草鞋,背负祖先灵牌艰难迁徙,于跋山涉水、辗转千里的迁徙途中,随时长跪在马蹄溅起的滚滚烟尘之中,向先人叩拜,与灵魂对话。《亲切的神灵》描写了丰富多彩的民俗活动和宗教庆典。神话里的各路神仙、传说中的民间义士、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和族谱里的列祖列宗都可能成为乡村膜拜的对象。正是信仰的力量激发了民间丰富的想象力和浪漫精神,创造出众多鲜活的神灵。这些神灵既体现了人的意志,充满了人性,又代表着人所敬畏的天地,充满了神性。他们能给心灵以爱抚,给精神以支撑。透过俗世百姓祈福纳吉的狂欢与诸神和谐共处同享俗世香火的盛典,刘华进而反思民间宗教信仰的历史缘由和文化心理。
一块向自然索取的领地如何被时间演绎成为灵魂的居所?庞杂的福主崇拜究竟掩藏着哪些民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一间砖石砌起的房子、一方简单普通的木牌怎样承载着一个宗族的全部历史情感?在由100多个古村交织而成的“大地脸谱”上,刘华根据各自不同的风貌和性情,梳理出村庄与风水、宗族与祠堂、戏台与表演、神灵与信仰等不同的文化脉络,重构古村的前世与今生。
“古村系列”散文还凸显了刘华的审美自觉。在由文化经纬交织而成的“大地脸谱”上,他常常用诗性的语言,再现古村的成长历程和生命感觉。在他的笔下,最初向自然索取领地的村庄,是在与自然不断协调、相互授受契合、逐渐融合过程中成长为古村的。它用门、窗、天井、院落吸纳天光地气,在与风雨雷电、蛇虫猛兽的对抗中走向成熟。具有了山水精神和田园魂魄的古村,在刘华眼里不是僵卧大地的建筑,而是充满活力的生命,“它会在溪水中洗濯自己的倒影,借晨岚擦拭自己的羞笑;它会一直钻进山的深处、路的尽头,然后藏在某棵古樟的暗面,宁静生活的背面,警惕地打量着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古村的生命气息不仅由弥漫其间的炊烟、声音、气味、色彩所传达,更由它历尽沧桑,可以颓败,却不凋亡,既坚硬又柔软的内在生命力所彰显。在《灵魂的居所》里,刘华如此描写一座古村令人震撼的生成:凹凸不平的石路,蛮横斜插的房屋,不规则的门框,不对称的窗户,处处表现出“反叛与对抗的性格”。布局别出心裁的古村在“夸富逞奢”的同时,又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惶惑不安”。刘华对古村的审美是人格化的亲近,他注重的是古村内在的精神风骨、思想质地和生命气象。
从文体表征来看,融学理思考和感性表达于一体的“古村”系列大致仍属“文化散文”的范畴。刘华对待古村的态度是谦卑的,满怀一种后辈对先人的敬畏。他说,通常一座古村就是一座民间艺术博物馆,一座民俗博物馆。古村粗粝的生活形态里蕴藏着世代仰慕的民间艺术和历史文化。前往古村,就是前往曾经的家园与生活。正是这种谦卑和敬畏使刘华的“古村”系列避免了一般“文化散文”写作者抒情时的“夸张”和反思时的“傲然”。
所以说,把古村作为“灵魂居所”的刘华,既不是一个浮光掠影的旅者,也不是一个策马扬鞭的过客,而是一个朝向家园执着行走的归人。
(作者为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