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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7月04日 星期五

    故人情

    追思吴小如师

    陈丹晨 (北京) 《 光明日报 》( 2014年07月04日   16 版)

        今年4月25日,收到北大教授吴小如师的《莎斋诗剩》。这是一本刚出版的旧体诗集,被《诗刊》评为“2013年度子曰诗人奖”。当即打电话问候吴小如师。先生说:“身体还好,老样子!”我听了放心不少,还说:“老样子就好,说明您身体还是很稳定。请多多保重,过几天来看您。”他总是体贴别人,声音低沉,有点吃力地说:“等天气好(不阴霾)一点再来吧!”

        无论如何没有想到,5月12日早上,北大陈熙中教授电话告知吴先生于昨晚逝世,惊讶之余哀痛且不敢相信。次日即赴吴宅吊唁哀悼,在那陈旧简陋的书房里,向小如师遗像致最后的叩拜。

        这几天,吴先生的面影一直在我的眼前浮现,他那瘦癯病弱的样子使人心痛。4年前他因脑梗落下了病,整天只能坐在沙发上。因为住在三楼,上下不便,只能由常来看望他的好心学生替他去医生那里取点常用药。他太太已逝,子女有早逝的,有住外地的,只剩他独自过日子。他的工资有一半多付给了保姆,日常生活只能依靠保姆照料。但我每次与他聊天时,他总是愈说精神愈好。我们说社会上的事,说学校里的事,说写作上的事……都是小如师感兴趣的题目。有时我也很害怕把他累着,不敢多留,但他却说“不妨事”,依然兴致勃勃,谈得很热烈。有一次,我对他说:“您好好保重,我们都要多活几年,要看到中国改革有进步……”他眼睛忽然闪亮兴奋起来,说:“是的,我们要看到中国进步……”

        我和小如师已是近一个甲子的师生情谊了。这些年我去看望他时,总带点小东西,开始是葡萄酒,他很高兴地收下。去年开始,他把带去的酒和曲奇饼干坚决要我带回,最后只剩两桶茶叶,他像小孩一样抱在胸前笑着说:“这个我要,可以留下。”后来才知道他因吞咽困难,这些东西都不能吃了。他每天吃的三顿饭,都是保姆把它打成糊糊。他一向健谈,说话有劲。前一两年虽说精神渐渐疲弱,但说着说着又中气很足。但今年初声音就有点含糊,气衰力乏了,双耳也逐渐失聪了,看着他一点一点衰弱下去,像一盏油灯的光亮慢慢地暗淡下来,看着他“蜡炬成灰泪始干”,我心里像是被折磨成碎片。而他又特别明白,有时会说:“我现在是坐以待毙!什么事也做不成了!”记得冰心老人当年也这么说过,不过老太太是很轻松的调侃,说:“这‘毙’也还是‘币’!”小如师说的时候,却让我有一种悲凉的感觉。

        吴小如先生大概是上世纪以来少数几位晚近离去的国学大师之一,师友们都认同说他是最后的训诂学家、乾嘉学派最后的朴学守望者。现在他也归于道山,冷清寂寞的学界何时还会出现这样博古通今、学识渊博、造诣精深的大学者呢?他遗留给后人的数十部学术著作,如《古文精读举隅》《古典诗词札丛》以及笺注的《先秦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是一笔重要的文化财富,谁人甘于淡泊来承续此绝学呢?2012年,在他九十寿辰之际,还新出版了十几部学术研究、文化随笔和书法艺术的著作,这让一般学人难以望其项背。

        他一再声明自己不是书法家,也从不与书坛交往,更不展览书法作品,只是“爱好”。八十岁后,他挥毫书写了大量佳作,成为当代书界一大家,作品被有心人建馆珍藏。他的书法,尤其是楷书被认为具有浓郁的书卷气,妩媚娟秀且内敛雄劲,雍容端丽而气度不凡。当年他的老师俞平伯就赞称,“点翰轻妙,意惬骞腾”,“致足赏也”。但是,他自己始终谦称:“断不敢以书法家自命。”

        他的戏曲研究如《戏曲文录》《看戏一得》等多部著作涉及京戏历史发展、表演艺术、重要流派,掌故资料极为丰富,独具慧眼,道他人所未道,可称为独步菊坛的稀罕之作。京剧界演员名家们对他极为推崇。但是他称自己不过是个“戏迷”“票友”,曾有“大半生看戏生涯”,因而有“一得”。

        他教文学史,既能讲通史,也讲断代史;他研究古代文学,既重诗文的字义考据训诂,又对文本揆情度理;他术业主攻古典,却还评赏废名、张爱玲等众多现当代名家作品,论述剀切,别有新意。他一生执教四十多年,桃李满天下,但仍自称“教书匠”。他的嗜好就是教书讲课。87岁高龄时,应弟子谷曙光教授之请,主动设帐课徒,每星期或半月一次,历时半年,讲授杜诗共15讲。连孔夫子教学生都要收束修,他却当义工,这等事在当今社会恐怕绝无仅有了;即使听讲者只有三位,他同样讲得“神采飞扬”,让那几位高徒像是得了“艺术享受,謦欬珠玉,启人心智……徜徉在杜诗的艺术世界里”。后来谷曙光和刘宁两位学者将笔记整理成书,出版24万字的《吴小如讲杜诗》。之前他的《吴小如讲孟子》,则被已成教授的弟子誉为“《孟子》研究中的一个新的里程碑”,成为高校古典文学教学的重要参考书。直到脑梗病发,他瘫坐终日,无力再写字教课,才告别了他终生喜爱的教学和学术生涯。

        吴小如先生曾师从朱经畲、俞平伯、废名等众多名家,学养深厚,学术贡献卓越,早已为学界公认,无须笔者在此胪列。至于小如师所以对各种美誉头衔敬谢不敏,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对学术的敬畏,不轻易自许。另一方面也源于他对现今学界不良之风的厌恶,不愿与不学无术、欺世盗名者为伍。他的旧体诗作中,就有许多抒发这种狂放之情:“姹紫嫣红真国色,晴窗晓日自生香。但求尺幅怡心目,冷对孳孳名利场。”“中关闹市不成村,劫后时惊魇后魂。认命争如遵命秀,孱头幸有白头存。余生惟賸书生气,旧梦空留春梦恨。又是秋风吹病骨,夕阳何惧近黄昏。”“明灯苦茗几春秋,咄咄休休咄未休。江海余生欣有寄,一瓶一钵一风流。”

        我曾听学弟刘煊教授说,当年杨晦先生曾赞扬吴小如是中文系干活最勤、出力最多的教师。那时小如师还是三十多岁的讲师。杨先生德高望重、耿直忠厚,任中文系主任十多年,他的评价堪称公允。“文革”时造反派揪斗反动学术权威,把还是讲师的小如师也打入牛棚,就因为把他错当了教授。

        那天吊唁时,我站在小如师的书房里,打量周围,用“茅椽蓬牗”几个字来形容其简陋似也不为过。幸他生前心胸豁达,全不在意,如他诗云:“晚岁逃名隐朝市,抒怀寄兴入诗词……清夜扪心时自问,蹉跎栗六竞何为……残年倘得献余热,鞠躬尽瘁不敢辞。”好像在回答我:“何陋之有!”但无论如何,我总觉得我们对小如师实在愧疚,愧疚难言!

        (作者为文学评论家,《文艺报》原副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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