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经板是我从住所附近的一个玛尼堆上拾来的。当时,它蒙盖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泥壳。我小心地展开了一场清理工作——我找到一块棉布,用热水浸湿,开始拂擦它表面的尘垢,一遍又一遍,直到它露出黑墨汁入骨的本相。接着,我把它搁置在房顶上,让炽热的阳光把它烤干。拿在手里时,一股木料的馨香扑鼻而来,只是减少了一些原先的重量。我决定在它干燥的表面上涂一层酥油,这样,它的身上又开始散发出弥漫于庙堂、令人肃静的气味,我把它搁置在我的书案上,以便能够经常闻着这种气味写作。
这个夏天,很容易让我想起清凉的山坡。山坡似乎与印经板毫无关联,可是移栽自那里的寒生羊茅草在一个陶盆中葱茏着,并在感觉上加重着印经板散发出的那种味道。我时常会用目光扫过羊茅草,又扫过印经板,然后扫过自己写下的一行行凌乱如黑豆的文字——其时,我很像是一个种豆的人,但不是在南山下!寂寞使我如此自重了。
高原之上的空气向来在书桌上重复着日间的动作!
印经板作为一种存在的形式与羊茅草对应着,羊茅草则被透过窗玻璃减弱了许多的紫外线照射,投下虚拟的身段落在印经板上,与印经板上密密麻麻的藏文字融合,令人想起古代!
还好,寂寞尚不曾使我变得非常执拗。
经板上,藏文字的魔力在于烘托出了一个秘而不宣的灵界,文字中有一寸来长的裂缝,上方毫无损伤的是一匹马驮着宝物的形象,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我知道这一寸来长的裂缝,就是经板使用者把它弃置在玛尼堆上的一个主要原因。而今,它在我的书案上出现,又被赋予了艺术品的深长意味。
我是如此地想珍藏它——就像童话中的巨人想珍藏本不属于他的具有呼唤蓬勃绿色的魔力竖琴。
可印经板在我这里并没能引起多少来客的注意。它与书案的颜色却显得异常和谐。它有时会隐没在群书之间,有时会出现在我的稿纸一隅,令我不由得考虑它是否在自行做着某种神秘的移动。我在纸上写道:“被墨色矿物质汁液浸润的板面仿佛岁月的存照。”于是,它便真的好像有了一个很老的样子。
我感觉它经文间的裂缝中有一只眼睛在看我。这是一只什么样的眼睛?当然是含着大慈大悲的美目!我想着,想着,手便捉到了印经板的一个棱角,硬硬的,从中传出的意蕴我没能领悟,只是再次感觉那裂缝中有清凉的气息飘出,散布在整个房间里。这大概也可以算作这个夏天与以往的不同之处!
寒生羊茅草的长势是令人欣慰的,我没想到在一个廉价的陶盆中,它也可以如在自然中一样顽强地生存。当初,移栽它只是出于一种暂时的兴趣,没承想,它不仅点缀了我的书案,而且在某个方面,秘密地映衬着印经板——这书案的荣耀。
我找到一瓶黑墨汁,将其中少许倒在一个有缺口的破碗里,然后用一块布蘸着,把墨汁均匀地涂在经板上,试图将它印出。出来后一看,效果不错:洁白的纸上,裂缝是那么清晰,犹如地图上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它把一些经文一分为二,那些断裂的文字符号,让人感到朴拙之美,让人感到藏文字形成之初吞米桑博扎的构思!
更有意思的是那匹驮着宝物的马扬蹄的神情,一经印出,就好像有所改变了——它给我的一个直观印象,是它仿佛疾走在一片非人间的领域,四蹄踏在虚空,尘埃无影无踪。它被我从经板上剥离复制下来,却又脱离了原版的精髓,这预示着什么?
夏天,我无法使自己像在冬天时一样冷静。因此,如一前辈所说,心灵是不可能处于异常灵敏的状态的。但是,我还是能够感受到一种热度:夏天的热度,零上的热度。它使任何物品摸上去都有一种温暖的触觉。印经板的棱角是温暖的。印经板凸凹的藏文字也是温暖的……酥油已渗进了木头里,滋润着木头的核心部分。核心部分该不会隐藏着关于世界走向的密码吧?!
因而,我没有必要再假设些什么了,但稍加分析就能看出我对印经板的珍爱。印经板,静静地在我的书案上待过,有时在我不注意时做着细微的移动。移动的轨迹证明,它只是为了领受不同光的照射。阳光、月光、灯光,甚至于我的目光。她的目光。还有夜空中淡淡的星光、佛光!
……
唉,而我却只是因着几分冲动,就把它给送人了!
——嗯,肯定是这样。要不然就无法解释写下的这些文字了。
(作者为诗人、作家,有长诗、长篇小说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