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被粗鄙的旅游开发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村落很多,它们是否还应该进入国家保护之列?列入之后怎么保护与发展?每一村落都是个案,这恐怕是我们今后工作的最难的难点。
马年阳春,编写好《中国传统村落立档调查田野手册》,赶在付印之前奔赴保定一带,打算走进两三古村,在村落的活体中,体验一下《手册》是否得用,还有什么欠缺。这些年做田野工作时懂得了:任何自以为高明的学问与丰富的经验,在千姿万态的现实中也会露出贫乏,必需到生活里检验自己工作的实效性。
保定这片燕赵的腹地,每个古村都是一本厚重的书。但过去这些书大都是“无字书”,也很少去阅读它。这次要寻访的两个村子,一是清苑县的,一是位于易县西陵的“守陵人的村子”——。没料到这一访,真是大有所获呢。
大汲店村
大汲店在保定西南。未进村子,未见房舍,只是一片曲折又自然的水湾、河汊、闲舟、堤坡上横斜的垂柳,已感受到一种田园般的深幽。据说这条名为白草沟的河道远自商周就一直串通四方,一度可北抵天津。古时河道交通和运输的意义,堪比今天的高速公路。它带给大汲店人一段值得骄傲的悠久又繁华的历史。后来,由于各种变迁,河运已经不通,但村中一些老街犹存。本村一位善画的村民,曾用类似《清明上河图》手卷的形式,凭着村民的集体记忆,细致地描绘出昔日各种舟车往来、贸易兴旺、各色商铺沿街并立的景象。当时还对传说中的一家名为“北铺”的店铺做何营计众说不一;后来一位老人出来破解,他说当地口音“北”与“笔”同音,这个“北铺”其实是一家笔铺。一个村子里居然有专门卖笔的店面,可知其文化底蕴非同小可。
大汲店曾经寺庙很多。在古代,寺庙是人们安慰自我心灵、追求生活圆满与安稳的精神场所。村民喜欢吹拉弹唱,亦文亦武,民俗也很丰富。从如今依然矗立村中的高大的砖木戏台,可见昔日文化生活有声有色之一斑。我发现这座戏台和一座小小的观音堂都被细心地整修得很好。
村里的老支书在自己的岗位上已经干了三十多年。他兴致勃勃带领我去看村中一处处历史遗址、老树、历代古碑,这些珍贵的遗存被他们当做本村的“传家宝”保护着、爱惜着。还有一些年轻人正在自发整理大汲店村的历史文化。记得前几年一位日本学者对我说,他们的一些从村里去到城市读书上学的年轻人,假期回家,会主动帮助自己的故乡整理村史和文化遗产,并设法印成图书或文字资料。我听了很羡慕。然而,如今我们的年轻人也这么做了。他们送给我一本打印的《大汲店村俗志》,里边包括本村的姓氏、习俗、节日、民艺、民风、服饰和大量的民间文学,都是从民间搜集和调查到的。厚厚的一册拿在手中,心中深受感动。我们的年轻人已经真拿自己的文化当回事了。
老百姓的文化自觉才是最重要的、最根本的。
更使我眼睛一亮的是一座简朴的小院落——村民中心,两间小小展室展示着本村的历史与文化,一间干干净净的农家书屋藏书近万册;还有一个宽敞的房间四壁悬挂着花花绿绿的书画,这是喜好翰墨丹青的村民抒发情致的地方。看来这个古村的文脉没有断绝,它的根是活着的;对于所有生命来说,根都比花朵更重要。
我在小展室里看到一幅刻剪纸,刀法清劲又精到,一打听才知是本村农民的作品。约来一见,一位四十多岁的“大棚菜农”,名叫刘志近。他的剪纸技艺来自奶奶的传授。奶奶高龄,活到102岁时辞世。她生前擅长剪纸,每逢节庆便剪许多,分送亲朋和邻居去美化居舍,从不卖钱。刘志近从小受奶奶影响,痴迷于剪纸,多次自费去蔚县学习。农忙干活,农闲剪纸,剪了送人,也不卖钱。依然是乡村艺人的老传统,自娱自乐,或与人共享,这便是民间文化的原生态。
站在大汲店村的街心四下看看,这个经历了各种变迁的古村,物质遗存确实不多了,古老的面貌已不完整;但骨架犹存,环境依旧,尤其村落的精神传统仍在,元气犹然,人们热爱自己的家园及生活方式,愿意在这里和谐相处,生活得平静和踏实。他们骄傲地对我说,村中从未发生过丑恶的事情。他们为自己的家园自豪。
我们过去总把那种看上去古色古香、可观赏、可供旅游的村落视为传统村落(古村落),但保护传统村落,不是为了旅游者,而是为了世世代代住在那里的人,为了那里一种根性的文明的传承。单从物质遗存的层面上看,大汲店村可能够不上国家的传统村落的标准,但这一类美好和文明的传统村落如何传承下去——这个问题已经进入我的思考。
忠义村
一个清代守护皇陵人的村落,随着清西陵于2000年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引来的旅游热,渐被人知。
早在乾隆初年,选址在永宁山下这片丰饶的风水宝地来建造皇帝陵寝时,就由北京内务府派来一批官差人操办这一旷日持久的巨大工程。官差人都要携眷在这里定居,这个忠义村的前身便是当年办事营房,当时称作“泰妃园寝内务府”。这样,它的构造与其他村落便天生不同了。
村子周围是一道城墙式的围墙,砌墙的青砖都是乾隆年的老砖,不少砖上有砖窑的戳记。由于最早来到这里的官差人多为满族正黄、镶黄、正白“上三旗”,村内的街道象征性地规划为“上”字形。更有意味的是围墙只有两个出入大门,一朝南,一朝东。东门是正门,面向东边的皇陵。最早的房屋被称为“大东房”。北京的四合院坐北朝南,这里的“大东房”则一律坐西朝东,表示对安寝在皇陵中的帝王们的朝拜之意。这样的建筑天下惟一。
忠义村的历史丰富又独特。有的在史书中可以查到,有的保存在民间的口头中。乾隆年间,这里发生一桩贪腐案件。由于官商勾结,侵吞银两,偷工减料,致使工期拖延,构造粗陋。大学士刘墉奉旨亲自到这里办案。此案牵涉到高官巨贾近百人,刘墉办得雷厉风行。革职、发配、处斩,严惩不贷;事后打制三道铜铡置于东班房,分别为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龙头铡铡龙子龙孙,虎头铡铡文武大臣,狗头铡铡恶豪劣绅,以此警示世人。现在忠义村中还传为美谈。
最早住进忠义村的总共20户人家,经过200多年的繁衍,如今已110户,400余人。最初人们的主要职能是守陵,兼亦种地,自给自足。然而,经过清代王朝的衰败与灭亡,忠义村守陵的职能早已不复存在,村落文化出现中断;忠义村最早是个满族村,随着满汉通婚与民族认同,忠义村原有的文化个性随之消解。人们看不到自己特有的历史文化的价值,它渐渐成为一个隐没在山野间寂寞的小村了。
使忠义村出现重大转折的是本世纪初清西陵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一下子,这个村子特有的与清西陵密切相关的历史和满族文化都成为旅游的亮点,给该村带来致富的机遇。很快,2002年忠义村就进入以旅游效益为目标的全面开发热潮。人们原先熟视无睹的民族民俗生活方式——民俗、民艺、烹饪——全成为旅游开发的资源。人们惊奇地发现自己说话的口音居然还是二百多年前的祖先从京城带来的北京腔。
然而,对于历史遗存在没有科学认识之前就急匆匆地开发,是致命的自我破坏。许许多多的“原生态”被扫出村子,代之以清一色的仿古新建筑。最具个性的建筑——坐西朝东的大东屋改做了坐北朝南的新屋新房,东南村口两对带乳钉的沉重的老门及其高门槛被视作妨碍旅游的不合用的旧物而拆掉,换成了仿古的红漆宫门。如今村中一间历史民居也见不到,刘墉办案的那座老宅子也无迹可寻——那三道铜铡早在文革时就不见了;在街上惟一能见到的“历史见证”,只有孤零零一个石质的井口和一个石碾,显然是陈列给旅客看的。至于已经列入国家非遗的民间舞蹈《摆字龙灯》,已成了单纯的旅游表演,由于缺乏支持,生存陷入困境。
为经济“搭台”的文化常常受制于经济,同时失去自身的价值与意义,最终会找不到自己。这个村的村支书反复说出一句带着苦味的反思:“发展太快了不一定全是好事。”
当今被粗鄙的旅游开发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村落很多,它们是否还应该进入国家保护之列?列入之后怎么保护与发展?每一村落都是个案,这恐怕是我们今后工作的最难的难点。
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在《手册》中,要求调查者把村落的现状调查清楚,准确地表述出来,也就是把问题提出来。只有提出问题,才好去想解决的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