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2014年3月17日发表了古耜先生的《散文的边界之争与观念之辩》一文,对散文的边界之争作了梳理并谈了自己的看法。这是一个很有意思且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因长期以来散文理论的薄弱,以及当前散文创作出现的一些乱象,在一定程度上与散文边界的模糊不清有关。因此,无论从散文理论的发展,还是从当前的散文创作态势着眼,都有必要对散文的边界进行深入辨析。
散文文体的尴尬
散文在我国不同的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辉煌,但散文作为一种文体却长期处于尴尬的境地。原因主要有几点:散文的“杂文学”传统,在古代除了诗和骈文之外,一切文章都可视为散文;散文文体的不拘一格,“大可以随便”;散文没有明显的文体特征,也没有现成的西方理论资源可资借鉴,这使得散文的研究比小说、诗歌难度要大得多;散文的门槛低,大多文学研究者对其缺乏应有的敬畏之心,失去了进一步深究的兴趣。正是上述原因,导致了散文边界的混乱无序,各行其是。
面对散文文体的尴尬局面,有人认为散文具有兼容并包的文体优势,这有利于散文的多元化发展;有人则认为应厘定散文的边界,否则散文将无法在艺术上与小说、诗歌一争高低。一直以来,笔者是第二种观点的倡导者和支持者。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散文迎来了一个繁荣期,也可以说散文面临着一个“破体”的时代。散文的“破体”可谓令人欢喜令人忧:相对于小说、诗歌的独立性和完整性,散文大面积吸纳了其他文体的元素,同时打破了传统散文短小精悍、形散神不散的创作模式,从而使散文变得更为自由开放;另外,由于融入了大量非文学的杂质,文体过于宽泛且没有底线,于是散文不可避免地被异化,出现了如下一些病象:
大量所谓原生态的、未经审美化和艺术创造的实用性文字充斥各种报刊。如《美文》杂志就发表了不少诸如《“四通”广告语》《在欢迎美国客人会议上的致辞》《老同学聚会上的开场白》之类的文字。这类包括论文、广告、医案、诉状、答辩、启事、批文,甚至便条等实用性文字堂而皇之地进入散文刊物,并打上了“美文”的标签。这固然可以拓宽散文的路子,让散文回到日常生活;但矫枉过正的结果必然是杀死散文,使散文的美质荡然无存。
以“大”为美,无节制地拉长篇幅。我国传统散文以“小”为美,篇幅一般在一千至二千字之间,这在表达思想时虽然受到一些限制,但它是散文区别于其他文体的一个鲜明特征。而现在的不少散文作者无视文体底线,在散文“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理论的鼓励下,提起笔来动辄几万字、十几万字甚至好几十万字。如祝勇的《旧宫殿》,张锐锋的《皱纹》《祖先的深度》等作品就是如此。这种“厌短逐长”的创作风气,虽然受到一些批评,但依然有蔓延之势。
以小说的笔法来写散文。散文的跨文体写作是一种趋势,本无可厚非,但当下的一些写作者却有点走火入魔。比如有些散文家在散文中像玩魔方般大秀小说的叙述、虚构和表现技巧,搞不清他到底在写散文,还是在写小说。这种无视散文边界和法则的创作貌似才气横溢,实则是对散文的真诚和真实性原则的严重伤害,其艺术感染力和生命力也将大打折扣。
语言的拉杂拖沓,材料的任意堆砌,题目的荒诞不经等,都是提倡“无边散文”导致的后果。因此,我坚定认为散文应有自己的文体底线。散文不是一个筐,什么东西都能往里装。如果将垃圾和烂菜叶都装进散文筐里,那散文离腐朽也就不远了。
散文的边界是相对的
散文是一个兼容并包、诸体俱在的大家族。但我认同散文是一种边界模糊、宽泛驳杂的文体存在这一事实,并不是要散文回到“文史哲”不分家的“杂文学”时代,也不似古耜先生那样要取消散文作为一种独立纯粹文体的存在。
散文应有属于自己的边界。只不过相比起小说和诗歌来,它的边界较为模糊宽泛,因此说散文的边界是一种相对的边界。比如,散文的取材基本上来自真实,小说则没有这样的要求。再如虚构,散文是在真实基础上的“有限的虚构”,小说则可以天马行空。此外,散文在表达思想,在叙事用笔等方面与小说也有很大的不同。它虽“定体则无”,但“大体须有”。
散文文体的边界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就现代散文而言,“五四”前后至20世纪30年代散文的边界范畴较为宽泛,那时的时评、杂记、杂文、传记、报告文学、通讯特写等都属于散文大家族中的成员。到了20世纪50年代,杂文、报告文学相继从散文家族中剥离,抒情叙事散文则一枝独秀,成为散文序列中的唯一成员。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散文又从杨朔的“诗化唯一论”中解放出来,以随笔小品为主体的思想散文取代抒情散文成为主潮。从上述的粗线条勾勒,可以看到散文的文体实际上处于模糊、流动和变化之中,因此不能机械、简单地将散文定于一尊。但是,有一点必须明确,不管散文的边界如何变化,散文的审美性即诗性,散文的艺术创造却是永恒的。
从这样的立场出发,我认为上段时间“在场主义散文奖”将金雁的《倒转“红轮”——俄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回溯》评为头奖未必是正确的选择。这本书有较强的可读性,有不少新鲜材料,感性色彩较浓,文字也漂亮,但它的整体框架、论证方法,包括资料处理都是学术而不是散文的。这是一本有独到见解,具有一定审美性的学术著作,但不能说它是一本优秀的散文。因它完全突破了散文的边界,即便在散文观念十分开放的今天,也无法将其划入散文的范围。
当然,反过来,我也不赞同刘锡庆的“文体净化说”。他的理论存在两个明显的漏洞:其一,他无视20世纪90年代的散文创作态势是“思想散文凸现”和“抒情散文淡出”这一事实,一厢情愿地开出“艺术散文”的药方,而按照他的“文体净化”标准,20世纪90年代以来许多优秀散文都将被逐出散文的领地;其二,若按“艺术散文”的路子走下去,当代散文的天地将变得单一和狭窄,甚至有可能回到“杨朔模式”的老路上。这显然不利于当代散文的发展,也是文体的一种倒退。
由上可见,散文既要有边界,也应有弹性,不能定得太死板。换言之,在理论上,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散文观念,可以有“广义散文”和“狭义散文”的划分,但落到创作实处,往往又无法一言以蔽之。举例来说,一篇思想含量丰富,同时具备了审美艺术性的论文,与一篇思想平庸、艺术表达上又陈旧老套的散文相比,到底哪一篇更属于优秀散文?恐怕不太好说。由此类推,我以为在散文分类上,同样要有弹性。散文的范畴除了记叙性散文、抒情性散文、思想性散文、说明性散文和游记外,具备审美性的序、跋、日记、书信、回忆录和传记文学也可视为散文。而时评、政论、历史论文、经济论文等因缺乏审美性,不应列入散文行列。至于杂文、报告文学、散文诗20世纪50年代就被剥离出散文家族,实在没有必要再拉进来。倒是一些“非虚构”纪实性作品,在新世纪颇受读者欢迎,显示出极强的生命力。这类作品如果有较强的审美性,也应划入散文的版图。
散文如何提升?
上面我对散文的边界问题提出了一些粗浅的看法,不过“边界之争”并非我为文的初衷。笔者希望通过“边界之争”加深对散文的认识,进而寻找提升当代散文的途径。
当代散文如何提升?笔者基本赞同古耜先生的“文体彰显自我”“取材基本真实”“叙述自有笔调”等观点。除此之外,我认为还有几个问题必须引起充分的重视——
第一是“自由”与“节制”的问题。散文的本性是自由,但自由并不是自娱、自恋、自大,不是恃才傲物和荒诞不经,更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散文的自由表现在表达上应自由自在,在心灵上应自由放松,在精神上应自由独特。20世纪90年代以来,由于散文在“自由”上跑偏,结果导致了散文文体的失范和异化,产生了大量的散文垃圾,败坏了散文的声誉。现在,在散文“重新出发”的节点上,应重新理解散文的自由,处理好“自由”与“节制”的关系。
第二是散文的“大”与“小”问题。一段时期以来,散文界以“大”为荣,以“大”为美。于是乎,出现了“大散文”的概念,在题材上热衷于写国家民族、王朝更替、政治变革的大题材,在感情上则是抒大情、讲大理,追求大境界和大家气派,尤其在篇幅上,更是越写越长。其实,散文弃短逐长,有悖散文的本体性。散文是以情动人,以心交心,以气质、神韵、优美且富于凝聚力的形式和文字去打动读者。试想一篇散文动不动几万字乃至几十万字,它的感情有可能集中强烈,形式和文字有可能优美简洁吗?这样的散文很可能是感情注水、形式散漫,文字冗长唠叨,或者用一些宽泛空洞的议论来拉长篇幅。
第三是“思想性”和“审美性”问题。眼下许多专家强调散文写作的思想性,甚至把思想性放在第一位,这本身没有错。但现在的问题是:似乎“思想”被披上了过于沉重的盔甲。所以,在注重思想性或精神性的前提下,我主张散文应强调个人性和体验性,注重文字表达的优美、形象的饱满、叙事的变化、形式的和谐和想象的新奇。总之,将审美性即诗性放在首位。
假如当代散文创作能处理好上述问题,那么可以预期,散文的思想质地和艺术水准,将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提升。
(作者为华南师范大学教授)
延伸阅读
3月17日,《散文的边界之争与观念之辨》(古耜);
3月31日,《“是否真实”无法厘定散文的边界》(何平);
4月21日,《散文的范畴亟待确立》(熊育群);
5月12日,《散文的文体提纯要彻底》(朱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