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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6月03日 星期二

    红楼一梦,醒向何处?

    主讲人:王德岩 地点: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堂 时间:二〇一四年四月

    作者:王德岩 《光明日报》( 2014年06月03日 07版)
    王德岩 男,山东青岛人。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为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主任,审美文化研究所所长。

    梦的谱系

     

        《红楼梦》以梦为名,其中的梦很多,我们今天所讨论的并非单个具体的梦,而是《红楼梦》这部书整体上作为一个大梦给我们带来的感悟和启示。

     

        这个大梦,深深地植根于中国梦文化和梦文学的土壤中。

     

        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是儒、道、释。儒家中,孔子有一个很著名的周公梦,道家《列子·黄帝》中也有一个黄帝“华胥梦”。这两个都是治国之梦,周公梦应似大同世界,华胥梦的精髓则在“无为而治”。红楼之梦,与它们颇异其趣,因为这块做梦的石头是被排除于补天治国之外被弃掉的石头。

     

        与之相契的是道家庄子的“蝴蝶梦”:庄周忽而梦为蝴蝶,忽而又为庄周,恍惚之间,不知是周梦见蝶,还是蝶梦见了周?这是“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红楼梦》颇识《庄子》之趣,五十六回贾宝玉梦见自己去见甄宝玉,发现甄宝玉正做梦去见贾宝玉一段的精彩,我觉得就是脱胎于“庄周梦蝶”。

     

        佛经中的梦喻,特别是《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所表达的一切现实存在镜花水月般的空幻感,是读红楼时感受最切的观念之一。

     

        文学梦也是红楼诸梦的重要源头。比如唐沈既济的《枕中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都是借入梦的方式表达了荣华皆幻、浮生若梦之感,《红楼梦》中的《好了歌》简直就是为这两个故事所做的注脚。《红楼梦》二十九回清虚观神前拈戏,第一出是《白蛇记》,象征了贾家的创业打天下阶段,第二出《满床笏》,象征了鼎盛时期,第三出就是《南柯梦》,象征了贾府繁华过后终将败落。

     

        文学梦的另一条线是因情成梦。如《西厢记》中的“草桥惊梦”,《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都如汤显祖所说是“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在《红楼梦》之前,汤显祖是文学梦的集大成者,对《红楼梦》一书影响甚大。

     

        这是红楼之梦的文化背景,也是红楼梦最重要的底色。《红楼梦》兼取幻与情,一方面提示了繁华等幻、万境归空,一方面又试图建立一个“有情之天下”。“显幻归真”四字可以总括红楼一梦的宗旨,显幻和归真之间的桥梁,就是觉悟。

     

        觉悟才知梦的意义,红楼之悟不是宗教和哲学的觉悟,却是美学上的妙悟。红楼一梦的意义,只有由其妙悟才能最终把握。我们接下来就细看红楼的妙悟之路。

     

    妙悟之路

     

        多重世界

     

        首先要注意作品中独特的多重世界,所有梦和觉都在这个世界中完成,这是石头的世界。

     

        第一重是女娲炼石的大荒山。这是一个神话时代的洪荒世界,“大荒”的意思一是荒唐,一是洪荒。它是故事的开端,创造了石头和它的命运。女娲在这儿炼石补天,石头炼后通灵,唯有一块无用被弃诸青埂(情根)峰下,成为故事的主角,这是关乎灵性和情根的故事。

     

        西方灵河岸和赤瑕宫是并行的世界,是浇灌—还泪神话的发生地。石头通灵为神瑛侍者,浇灌灵河岸上的绛珠草,此草得此浇灌并天地灵气修成女身,伴神瑛下凡还一生之泪。

     

        第二重是太虚幻境。太虚幻境是宝玉梦中所游之地,是一干历劫人物的主管地,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此处的册子里,由此登记,安排下凡,劫满后又都要回归此处销账。

     

        第三重是大观园。大观园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化身。大观园的地位很特殊,它坐落于人间,却遵循着另一世界的法则:它是青春的世界,有情之天下。在世俗风刀霜剑的侵逼中,红楼中所有的青春之梦在这儿绽放,又在这儿零落。

     

        第四重是贾府所代表的世俗世界。这是现实的层面,透过前三重世界的眼光,它所追求的繁华、富贵、权力等,都是虚假空幻的,不过是到头一梦而已。

     

        多重世界是妙悟发生的空间,引着人们一步步剥去虚假空幻,走向生命中更本真的境地。

     

        多重角色

     

        在多重世界之间,有多重功能性角色,引导俗世中挣扎执迷的人走向觉悟。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僧一道,他们形象不凡,在大荒山,石头看他们“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到了人间,甄士隐看他们“僧则癞头跣足,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不凡的形象显示出他们的神圣性。他们是石头入世的导引者,携石头下凡历劫;是石头的护佑者,在石头病重蒙难时持诵疗救;是石头悟道的点化者,在丢玉时送玉,在迷失中棒喝;也是石头游历归真的接应者,最后宝玉毗陵驿别贾政时,也是他们携之回归本位。

     

        一僧一道也是普遍意义的护佑者、启蒙者。他们点化了甄士隐,度化柳湘莲,为热衷的宝钗送上冷香丸的方子,为在欲望中受苦的贾瑞送去风月宝鉴。

     

        甄士隐和贾雨村是尘俗世界中另一个形态的一僧一道。他们在红尘人世中担任中介者和证明者的角色,甄者显真,贾者从俗。具体说,甄士隐是一道,贾雨村是一僧。甄士隐得道后是道士,贾雨村曾寄居葫芦庙,后来回目中说他是“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红楼梦》起于《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结于《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也说明了他们的地位。

     

        警幻仙子是红楼一干人物下凡历劫的推动者、主导者,有时也是直接点化者,宝玉梦游幻境,她以册,以曲,以情,反复晓喻点化。她文化形象很空灵,既像道家的仙子,又像佛教的菩萨,她所居之地,既是太虚幻境,又是真如福地。

     

        女娲是红楼世界中最高的神,她居于历史和现实世界之外,是荒唐(大荒山),是无稽(无稽崖),却是性情的根源地(青埂峰即情根)。她的作用不是像上帝、盘古那样开天辟地,而是补天,具体说就是创造灵性世界。她是灵性和情感世界的创世者。

     

        多重觉悟

     

        《红楼梦》的觉悟可作多面理解:从作者的角度说,它是作者潦倒后,对自己和家族命运的反照与忏悔;从主人公的角度说,它是石头带着来自青埂峰永恒世界的眼光经历当下世间的因果缘分;从作品的角度来说,它是《红楼梦》集梦文化之智慧对历史、人生、宇宙真谛的领悟;从读者的角度说,是读者以自己生命体验与作品相映而发产生的视界融合。

     

        我们主要从主人公的角度,以宝玉为例来看觉悟的层次和轨迹。

     

        初看上去,宝玉是个最看不开的,他多情而自恋,觉得一切眼泪都是为自己而流的;他喜聚不喜散,唯愿与姐妹们长相厮守;他对一切美丽的生命都牵肠挂肚,甚至在看戏时,还牵挂着宁府花园小书房画里的美人。但他又是石头的主体,是所有宿命的领受者,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宝玉有时从理中悟,从书中领会。二十一回他读《庄子·胠箧》看到“绝圣弃知”一段而生情爱皆烦恼的想法,遂续了一段:“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二十二回他调停黛玉与湘云矛盾却两边不讨好,读《庄子·秋水》“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亦欣然有所得,写下一个“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偈子。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书上的道理与生命往往并不能真正相契。宝玉读书得来的道理,遇到黛玉就被破得干干净净。

     

        更深刻的领会是在事中去悟的。《红楼梦》有一条内在线索,是宝玉一步步走向觉悟。二十八回宝玉在山坡后听到黛玉念《葬花吟》至“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不觉痛倒,想黛玉将来至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亦至无可寻觅,自己又安在?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如此反复推求,青春之短暂,生命之无常,深铭五内。第三十回宝玉见到龄官划蔷之痴,悟到人各有缘分,“各人各得眼泪”,不可能所有女孩的眼泪都为他而流。桩桩件件聚散离合的事,都对他敏感的心灵有所触动。但最根本的,莫过于大观园众芳飘零,一个个青春的生命,有的自杀,有的病死,有的离去,有的出嫁,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在了悟中埋葬了最美的梦,断除了最深的眷恋。

     

        宝玉的悟有一个形而上的背景:他来自情根之地,历劫情缘后要回归来处。他的觉悟是注定了的,各种角色都对他有所点化。警幻仙子把他邀到太虚幻境,以孽海情天来警示他,允他阅册,让他识见诸钗的命运;让他饮茶,品味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况味;又让他听“红楼梦十二曲”,使妹妹可卿引他领略情事的滋味,使之早悟荣华不久,爱等空花。在他迷乱的时候,在他病重的时候,一僧一道会现身为他喝醒痴迷,点亮灵明,最终为他指出归路。

     

        宝玉的觉悟,是在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双重背景下完成的。

     

    所悟何事

     

        红楼一梦究竟悟到了什么?我们从三个方面来分说:一是幻与空,二是命与数,三是本与真。

     

        幻与空是书中最直接的要旨。第一回一僧一道对石头说:“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甲批云:“四句乃一部之总纲。”“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是说红尘中所追求的东西,都短暂易逝,终究留不住,不能作为生命的依托。

     

        什么东西是“空”的呢?《好了歌》及《好了歌注》是对此最好的说明。《好了歌》中,将相功名,金银财富,妻子儿女,都是绝大多数红尘中人一生的追求,但这些都瞬间会即变,不可依恃。对经历了家族败落的曹雪芹和作品中的甄士隐来说,“无常”二字就在眼前。

     

        这种觉悟,代表了中国文化对于兴衰际遇由来已久的领会与警示,《老子》第九章中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老子所拥有的王朝兴衰的记忆和曹雪芹所拥有家族兴衰的记忆骨子里是相通的。文学中的《南柯梦》和《邯郸梦》也是表达的这个感受。

     

        《红楼梦》永远让我们看到人生两面,美女的背面是骷髅,繁华的背后是荒凉。第十一回,大家在热闹地庆祝贾敬生日的时候,秦可卿在孤独凄凉地走向死亡;第十六回,贾家为元春才选凤藻宫一片欢腾的时候,秦钟在无声无息地死去。贾家的家庙起名“馒头庵”和“铁槛寺”,透出冷静与达观:在大家怀着热辣辣的心思幻想着长生不老荣华永驻的时候,他们却取范成大的诗意当头浇上一桶雪水:“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

     

        第二个觉悟是命与数。

     

        日常生活中,我们会觉得命与数荒唐无稽,可是心底多少都有点好奇。往小了说,都想知道自己运气,往大了说,孔子还要知天命。《红楼梦》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把我们心里这点若有若无的意思,转化成独特的生命信仰。

     

        只不过,天命和定数,只能领会而不能确知,每个人只能以自己的一生去求解。宝玉在太虚幻境中阅读册子和听曲时并没有彻悟,但在生活中却会直觉地感受到那些因果与缘分。他一见了林黛玉就觉得是前世见过,看到大观园的牌坊也觉得是从前见过的。看到龄官与贾蔷的感情就“识定分情悟梨香院”,悟到“各人各得眼泪”,各有各的缘分。

     

        这些缘分是许多前世和今生的因果积累而成,但又是人力所不能窥破和勉强的。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湘云和她的丫头大谈阴阳,又恰好捡到了宝玉准备送给她的金麒麟,因此伏下她和宝玉相守余生的最后结局。

     

        袭人和蒋玉菡的缘分则伏线千里。第二十八回蒋玉菡与宝玉交换的汗巾恰好是袭人的,他赠给宝玉的茜香罗最后换到袭人手里,他说的酒令“花气袭人知昼暖”恰又说了袭人的名字。这些无意识中的细小因缘,直到120回才显示结果:袭人离开贾府嫁到蒋家,新婚之夜看到两条多年之前交换的汗巾,才明白了其中的缘分。而在此之前的很多年中,宝玉和袭人包括王夫人都认定了袭人一定是宝玉的房里人,王夫人还为此做了很多安排。可是所有这些人事的费心安排,都及不上冥冥中因果和缘分的力量。

     

        《红楼梦》中最大的定数是贾府无可挽回的败落,虽然很多人努力想减缓其速度。第五回宁荣二公托付警幻好好点化宝玉,无非是为了家族未来;秦可卿在死后托梦王熙凤,也是为未来的衰落做准备;贾政在看了从贾母、贾妃到姑娘们的灯谜之后,也悲于其中不祥的谶语,领悟到家族无可挽回的宿命。

     

        第三个觉悟是本与真。

     

        虽然说幻说空,《红楼梦》并非虚无主义,它有自己对于纯真的坚守。这种坚守,表现为向着本真的还原。

     

        还原在几个层面上展开:历史的、文化的、生命的。

     

        第五回借贾雨村之口作了一个历史还原,追溯贾宝玉这一型人物的谱系与同道:历史上的那些逸士高人如许由、陶潜、阮籍、嵇康,情痴情种如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米南宫、倪云林,奇优名娼如李龟年、卓文君、红拂、薛涛、朝云等,这些人既不是大奸大恶,也不是大圣大贤,但他们的事迹中无一例外都贯穿一个“真”字,他们都曾经在艰难中挣扎着活出一个自我来,尽管有人因此丢掉了性命,有人因此丢掉了江山,但千载之下,他们的形象仍是凛凛如生。我们可以在这个谱系中去看宝玉这个人物,去理解他以及一众女孩子的意义和魅力。

     

        文化层面的还原则复杂深广得多。红学中一直争论,《红楼梦》与儒、释、道三家是什么关系?有人说它是一部批判小说,批判儒家的礼教道德,批判科举制度,同时骂和尚道士,讽尼姑,讥道婆,对儒、释、道都做了不留情的揭露。也有评论说它是一部演道之书,或说他以儒家《大学》的“明明德”来演示全书宗旨,或说它所开显的是禅悟,或说它所提举的是道家之真。它们其实各说了一面的道理,《红楼梦》所进行的是文化上的还原,不管是对儒、对道、对佛,它都在做示假求真的努力。

     

        它揭开一切的假:它厌恶的是儒成了远离人心的礼教,儒者成了禄蠹;它批判的是和尚、尼姑每天只想着与檀越搞好关系,只关心布施;道士热衷算命说媒,道婆甚至图财害命。所以宝玉讥禄蠹,毁僧谤道,所骂的是三教的末流,它们的失真形态。《红楼梦》并不反对三教本身,儒家的仁爱与亲亲之情,道家的洒脱与求真,佛教的慈悲与慧悟,都是书中呼吁和追求的。在剥去了假面之后,一僧一道潇洒登场,书中人物的归宿,也是或道或佛。

     

        更重要的是,《红楼梦》跳出三教格局,把它的文化背景,还原到三教未产生之前的神话洪荒时代,用女娲教来统三教。这女娲教,按照书中的提示,其教旨就是情根(青埂峰),就是灵性(灵河岸上),这才是它终极的文化还原。

     

        文化还原最终必然是生命的还原,还原到生命中的少年之情,赤子之心。《红楼梦》实际上是以少年的视角,写少年情怀。有的研究者说这是因为曹雪芹13岁时曹家被抄,他最美好的记忆都停留在十三四岁的时光。十三四岁的情怀,新鲜、热情、充满朝气和幻想,性别色彩不是很确定,还未进入复杂、功利的成人世界,他们世界遵循着与成人世界不同法则:有情之天下的法则。

     

        “有情之天下”是《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提出来的,他认为当时的世界是有法之天下,遵循的是冷冰冰的礼与法,他的创作呼唤着有情之天下,呼唤着生命的春天,呼唤着有情人。《红楼梦》创造了一群有情人,为她们在人间建造了一个大观园。大观园是一个有情之天下,人们在其中以才情和个性展示自己。

     

        人性中少年的纯真情怀,大观园中有情之天下,与神话世界中的情根灵性遥相呼应,正是《红楼梦》中还原之后的坚守之处。看透虚假妄幻后守望纯真,看破红尘仍坚信有情有爱,这正是《红楼梦》的还原逻辑。

     

    悟后风光

     

        《红楼梦》的写作是作者在咀嚼旧梦,从十三四岁前的富贵温柔,一下子陷入抄家破门的困顿,遍尝人情世态,作者不可能没有怨恨、彷徨和绝望,所以写作对作者来说也是自我救度,经过不知多少年的书写和十年的增删修改,作者抚平了伤痕,祭奠了年少青春,忏悔了无知或有意的造孽,放下了自身的怨恨痛悔,获得了觉悟后的从容和开阔。

     

        觉悟后的作者怀着一颗无边的悲悯心去看世界。对每个生命,都能看到其悲剧与挣扎,体贴到他不得不如此的缘由。如对薛蟠,不仅写出了一个任性使气的呆霸王,也写出他少年丧父失于教养,母亲溺爱所求皆得苦恼。他始终只被得不到的东西吸引,一旦得到便毫无兴趣。唯一得不到的一次便是被柳湘莲教训,从此便好了很多。佛说人间八苦,只有求不得苦,作者却活生生写出了一个人有求皆得却无处安放自我的苦恼。还有赵姨娘和贾环,都是读者不喜欢的人物,但在书中,宝玉的心中却没有这些计较,作者所倾力关注的不是恩怨,而是人性。从头到尾的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这对母子是如何为上到贾母、王熙凤下到丫鬟所轻视。他们的自卑、偏狭愈积愈深,最终毒化了心灵,扭曲了人性。在这里,反省多于指责,悲悯多于批判。

     

        具悲悯心,亦能作平等观。贫与富、贤与愚、男与女,区界和分隔不再有充足的意义。当我们看刘姥姥进大观园,呆头呆脑见了镜子以为见到了亲家,听到自鸣钟响被吓了一大跳,吃饭时问东问西,我们会跟着发一大笑。但作者在此没有鄙视乡下人之意,刘姥姥所表现出的通达、健康和生命韧性让贾母也称羡不已。作者还让贾宝玉到了乡下,看到各种农具啧啧称奇,觉得新鲜得很。乡下人有乡下人的无知,城里人有城里人的盲点,每个人都带着自己出身的局限,每一种生命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贾宝玉的独特就在于他的平等观,他从生命的角度来观照世态人情,在奴仆小厮面前没有少爷威严,在高官显贵面前没有攀附之意。这种悲悯与平等,使得他牵挂着太多的人,太多的生命,甚至是燕子,甚至是花,甚至是一幅美人图上的美人,所以鲁迅说他“爱博而心劳”。

     

        《红楼梦》第一回说空空道人是《石头记》的第一个读者,他在石头上读了此书以后霍然彻悟,“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因此改名情僧,《石头记》亦名《情僧录》,这十六字就是《红楼梦》觉悟的历程。

     

        这种妙悟所带来的不是舍离,反而是对当下和感性的珍惜和欣赏。哪怕明知是下凡历劫,最终总要回归,但既是历缘,便要惜缘,即使是一天一秒的缘分,如果珍惜,也是很深的缘分。第十五回秦可卿出殡的途中,暂借农家休息,宝玉遇到乡下姑娘二丫头,喝令他不要乱动纺车,还为他示范了一下纺线。这短暂的相处,宝玉就十分珍惜留恋。后来他们要走的时候,宝玉发现相送的人群中没有二丫头,不禁有一丝惆怅。

     

        生命中的每个阶段,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有独特的不可替代的意义。宝玉带着终将离去的心情,感受与姐妹们相聚一处的每一天的缘分。越是知道最终的结局,或是感到福祸都在旦夕之间,当下的每一秒钟每个瞬间就越值得珍惜。家族没落的结局使得早年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更加鲜活,最后的出离使得相聚时的每个瞬间都弥足珍贵,唯知最后境,更惜当下缘,这也是《红楼梦》中妙悟给我们的启示。

     

        有了这样的心,作者仿佛化身菩萨,能够分身千百亿,作者的笔也仿佛有了无限神通,以一人之手,写万人之心,可以写粗俗如薛蟠,也可以写高雅如黛玉,可以写诗,可以写词,可以写赋,可以写八股。他锦心绣口,写到谁就能变成谁。写黛玉诗就深情绝艳,如出黛玉之口,写湘云诗就阔大爽朗,如出湘云之手,写宝钗诗就典雅端庄,如见宝钗其人。真是圣人的心肠,佛菩萨的神通。

     

        《红楼梦》的妙悟,是作者曹雪芹的妙悟,是主人公宝玉的妙悟,也是我们读者的妙悟。读《红楼梦》如参禅,以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去解它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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