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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5月27日 星期二

    光明艺点

    砚田絮语

    冯远 《 光明日报 》( 2014年05月27日   12 版)

        一直想有机会将童年记忆、工作经历以及创作炼历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情景往事,通过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数十年来,美术界创作了大量反映历史、反映现实生活的主旋律题材。不经意中,在创作思维、手法、形式、技艺上形成了一套模式。因为注重人物画的功用和喜闻乐见,甚或不惜较多地借助了照相摄影写实手法的介入,让许多作品沾染了造作矫情的概念化、图式化习气,窒息、制约了艺术创作的想象力与表现力,同时也折损了绘画作为艺术应有的形式趣味与造型特点,导致了表达能力的退化。出于自我检省的目的,我一直试图改变并克服这种现象对我艺术创作的侵蚀。

        数十年来,我们生活在一个再造的都市世界中,除了为创作撷取素材,间或的采风、旅游的形式外,我们与自然的关系已十分隔膜。文学艺术,是我们间接了解生活的途径之一,并且日渐会成为都市中人无法缺少的伙伴。这些年来,我们似乎学会并善于从已成定势的理论和都市角度的理念去认识、对待生活,我们甚至不期然地把生活也误以为是艺术中那种或精心设计或粗制滥造的第二自然,这让我们缺失了太多——主要是在与生活的原生态和自然的沟通中隔着一堵玻璃墙,感受不到泥土的草腥味和万物生长释放出来的生命活力。我们的认识与情感渐渐成为一种受理性支配的判断,而不是真实的感受,尤其是当它来自于直觉。

        现实主义艺术,在这里当然是指以写实风格为主体的艺术,决定了艺术家的性格取向是现实的,或者因为从事现实主义艺术创作反过来影响了艺术家性格的养成。现实主义艺术关注的是目力感官所及与虚无(非现实,非具象)之间的广袤空间。自然主义、古典主义艺术诉诸于艺术家所能接触观察到的世界,但那些思想深邃的写实艺术比感官虽然进了一步,但却止于虚无之限。经验、历练是个人拥有的可以用于创作想象的资材,它高于感官,是谓感性。感官诉诸直觉现象,具有官能性特征,而感性则具有理智、智慧的撷取,投射并融入个人的情感价值判断,从而才有可能返归于认识的检省与升华。

        现实主义艺术既对于经验有着严格的要求,又对情感有着近乎痴迷的偏好,这样的艺术确乎“来源于生活”,却必然不同于生活。它需要有知识、技能、情感、思想的陶冶、淬炼和生活的体悟与积累。一如覆盖地球的尘土,数百年才可能通过各类腐殖质生命生成、死亡轮回的层层覆盖,一毫米一毫米地增厚为能够滋养植物生命的土壤。无以计数的时间垒砌,像年轮一样的周而复始,尽管其质地可能各不相同,但其孕育的生命却何其光彩夺目。

        癸巳冬月,我采用系列组画的方式,按照农历四时更易的顺序,将我幼年在常州外婆家、无锡姑母家度假过年的生活记忆,通过当年喜爱的游戏串联了起来,这就是《四季婴戏图》的来源。其中的“爆竹新岁”“元宵舞灯”“春早放筝”“端午驱邪”“秋拾归仓”“戏蛐秋声”“除夕祈福”等等,都是我曾经参与其中的旧事。半个多世纪过去,儿时的玩伴想必早已相逢不识,但当年的淘气顽劣以及时不时地恶作剧所引来家长们的呵斥、责骂则是真真切切犹在耳旁。越是晚近,这些图景常常晃过脑际,浓浓的怀旧情结越发显得清晰起来。

        《闽南风》系列组画创作源于我研究生毕业刚担任教学工作,带着浙江78级本科生在福建惠安写生时的生活经历。当年渔村的阳光炽烈、海风和煦,惠安女别致的装束、自然的情态十分入画,迥异于不同地域人群的生活习俗、民间传统,让我对吃苦耐劳,勤谨节俭的惠安妇女油然而生敬意。生活、劳作中的她们追求美好、质朴、恬静,于是就有了当年的一组团扇形小品画,当然画中的惠安女形象显得更诗意化,更具唯美特质,因之多年来一直有爱好者索要求藏而不舍,于今重新创作,则其中的笔情墨趣更多了一份用心与讲究。

        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既是艺术家常作常新的绘画题材,也是我反复创作琢磨的古典人物画造型实践。今人画红楼人物既要精读揣摩并保持原著中文学描写的人物形象的精妙独特之处,又要突破清代版画插图和后人脸谱化的创作制约;既要符合当时生活情景、吻合文学作品中人物的精神意蕴,又要契合当代人的审美取向;既要发挥中国绘画语言的高蹈优长,还要充分施展水墨写意画技巧的寓丰富于洗练。我能做的,是在前人和当代前辈成果的基础上,努力体现中国写意画艺术的经典性、表现性,以及由此产生的观赏价值,进而彰显中国艺术的传统特色、时代气息和现代视觉样式,求得更高层次的融通互补、雅俗共赏。

        写生与写真、写实与写意,虽仅为一字之差,却道出了中国绘画和西画在理论与实践层面的观念差异。“真”者,物之神所主宰,是现实世界中对象、物象、景象之上的悟对与超拔。“意”者,简约表达物之真意是也,是高于现实对象、物象、景象的形而上下、心手合一的境界。写生的功用在基础、在能力训练、在素材收集、在把握生活感觉。写生之于中国画艺术乃为手段,止于功用,非为目的,写生不应求纤毫毕现而谨毛失貌。写生在于培养、训练独特的心、眼、手的配合,进而达到目视心记、中得心源。夸大了写生的效用,则不利于激发尤其是人物画家求取那种“人人眼中有、个个心中无”的想象能力和表现能力,而方今人物画百面一风,多擅以“似胜不似”的描摹炫技之弊,其源盖出于此。

        自然界的简洁明快,意味隽永不失为静寂高尚;彤云奔涌,电闪雷鸣未必不是一种骇世宏大。艺术、技术、学术、缺失了高度、深度和难度,何谈高妙?缺失了意蕴、情感和悦目的形式语言,何来境界,以出世心做入世事,以笔精墨妙作尘世俗相,以盈尺素白写天地人间,在我,敢不以为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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