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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5月23日 星期五

    一位台湾学者的故土情

    沙克 《 光明日报 》( 2014年05月23日   14 版)

        前不久一个港台文学研究机构几次联系我,了解、收集台湾学者孙旗的学术成果。为此,我久久沉浸在对孙旗的重新阅读、理解与回忆中。

        1990年春天,当我从南京的陶先生家拿到一枚金戒指和几十美元时,我的心情唯有感动。这是我前一年在台湾《青年日报》副刊发表的几篇诗和散文的报酬,是台北的孙旗先生帮我代领了稿费,在征求我的意见后,这位七旬老人迈着浮肿的腿跑到台北有名的金店挑选了一只金戒指,托回宁探亲的陶先生带回大陆。

        戒指放在一个红丝绒方盒里,里面有一张质保单,记着戒指的成色克重,24K,不足五克,色泽深黄。稿费单和买戒指剩余的几十美元,放在附言的信封里。

        我的家庭拥有了第一件黄金饰物。妻子很喜欢它,说留给女儿做纪念。女儿这时还不到周岁,根本不知戒指为何物。妻子到底忍不住,戴了它不到一个月,把它放在红丝绒方盒里收起来。

        孙旗是台湾一所高校的艺术系教授,艺术评论家,翻译家。他是江苏淮阴人,1947年毕业于民国大学经济系,1949年去了台湾后,一直从事教学和著书立说,其著作有《论中国文艺的方向》《艺术概论》《寒山与西皮》《现代绘画哲学》《艺术美学探索》等。

        1989年3月,他只身返乡探亲,在我和他长孙供职的绸厂参观时认识了我。他返台途经香港时给我发来一封信,开始了我们之间长达七年的书信交往。

        初次和孙旗晤谈,是在绸厂餐厅的酒桌上,几两高沟美酒,一席淮扬菜肴,使得孙旗文思如涌,乡音不绝。散席后,他又和我到会议室续谈文学。孙旗说,他最崇敬的中国现代作家是鲁迅和冰心,视其为启蒙老师;他抗战后为艾青的长诗《何满有》撰写长篇评论,发表在上海《大公报》上。他说他最喜爱的中国现代诗人是他的同龄人绿原,抗战时期他离开淮阴辗转各地求学、闯荡,随身带着的几本书中就有绿原1942年出版的诗集《童话集》。孙旗和台湾文化界人士一样,误认为绿原早在文革期间就被迫害自尽了,还把悼念绿原的文章寄给我。我把孙旗从台北陆续寄来的著作和文章,转寄给绿原,使大陆和台湾的这两位文坛老人隔海飞鸿,接通了跨越近半个世纪的心弦。

        1995年8月,孙旗先生二次返乡。但谁也没想到,中秋节那天他突发肾衰和脑溢血,在昏迷三十天后,于一个雨夜孑然离去。

        孙旗住院抢救期间,我每天上班前和下班后,都去ICU病房看他,他陷于重度昏迷,我无法和他说话,只能摸摸他水肿的手。他曾在刚昏迷的当天夜里醒过来一次,被扶起身来靠在床头上几分钟。他说:“沙克,沙克,来,拿纸和笔给我。”他的长孙将白纸放在他的胸部,我把笔放在他的手中,他的手腕扭动着,划了两道曲线,笔就从手里掉了下来。这就是这位台湾学者的绝笔,多像一条弯曲的归途。

        这次孙旗回乡的第二天上午,我带着新写的一篇艺术理论的文章,去了他在淮阴城郊的儿子家。孙旗比几年前瘦弱多了,脸色苍白,单眼皮下的眼睛透过镜片闪着敏锐的光泽。孙旗要强地说,他除了肾脏不太好外没有任何疾病,精神很足,每天都写作到半夜。说着,他又把裤管捋起来给我看:“你看,这腿肿的,让我在回来的路上受了不少折腾。”

        几句简单的寒暄后,孙旗便从他的旅行包中拿出一条金项链递给我,还说:“我这次只带了三条项链回来,这条是给你夫人的。”屋子里,他的儿子和女儿,两个孙子,孙女和孙媳,都望着我,希望我收下它。我觉得屋子里的任何人都比我有理由接受这份礼物,婉言谢绝。孙旗沉下脸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别嫌弃,如果你不收下来,我们以后就断交。”

        孙旗这次回乡有定居淮阴的心愿。他说,在台湾待了四十七年,呆腻了,想回家来生活。孙旗回来前,我和淮阴师专中文系主任魏家骏教授谈过他的想法。魏教授说,凭孙旗先生的学识,我们学校求之不得。等他回来后,我请他做个学术演讲,你把对孙旗有所了解的领导和文艺圈、报社朋友都请来听听,让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他的事情自然会解决的。可是太遗憾了,他去得太急促,未能实现此心愿。

        孙旗火化后的骨灰盒安葬在他乡下老家的泥土中,与他早已去世的结发妻子合葬一处。她孤身等了他几十年,终于在故土之下和他重续了半个世纪前的情缘。

        低调淡泊、潜心真知,独身生活、悄然叶落的孙旗,离世在海峡两岸之间尚未通畅之时,未及被大陆文化学术界认知,殊为憾事。如今两岸文化交流顺达,孙旗老师的学问精神也好,与我的友谊情感也好,不仅无形地隐藏在大脑中,也有形地凝结在留给我女儿的那两件黄金饰物中。妻子病逝多年,女儿已经长大,她从没戴过那枚金戒指和那条金项链,却一直记在心里。

        (作者为诗人,现居江苏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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