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从巴黎到伦敦没有乘飞机,而决定到加莱去搭乘穿越海底隧道的火车,除去想感受一下《海底两万里》的感觉以外,还有一种强烈的意愿是为了去看罗丹的名作《加莱义民》。这件1884年应加莱市长之邀为其城市创作的作品,是罗丹唯一被放在城市广场的原作;只有来到加莱才能感知它真正的意义和现场的效应。
今年欧洲的春寒真有点像索姆河战役,春攻冬守,你攻上来我打回去,有时真正有重返寒冬之感。但来到市政府大楼前的里希尔广场,已经忘了天气,完全置身在一种庄严神圣的气氛里。这并非来自市政府大楼出色的古典美,而是楼前广场中间这一组具有异常沉重感的青铜人物。它们并不比真人大多少,但有一种强大的张力覆盖广场甚至更广阔的空间。加莱人全都知道他们是谁。虽然事过数百年,但加莱人相信这几个人还在他们中间。
十四世纪中期英法战争中,法国小小的边城加莱市在被英军团团围困中顽强抵抗11个月,终于弹尽粮绝,面临英军屠城的命运。市民决定投降,但英王爱德华三世接纳投降的条件苛刻而狠毒,且带有侮辱性——他要城中六个有身份的人光头赤足,颈套绳索,拿着城门钥匙去见他,并接受他的处死,否则他就要屠城。这种注定要献出生命的事会有人站出来承担吗?有,一个个加莱人站了出来,甘愿一死来保护全城老小的生命。他们就像英雄战士那样走出城门,到英军营地赴死。至于结局,有一种浪漫主义的说法:他们舍命救人的行为感动了爱德华三世的妻子;王后求情,让他们免遭杀害。加莱一城人的生命因此保住了。
到了1884年,事情过去了三百年,加莱政府决定制作一座忠魂碑立在市政府前广场的中央,这想法即刻得到市民响应。他们纷纷捐款,并由加莱市长出面去巴黎邀请大雕塑家罗丹来完成。罗丹答应了,他肯定被这段永不褪色的历史感动了。就这样,一件雕塑史上伟大的作品诞生了。
我围着这组铜雕转了好几圈,盯住每一个人物的神情、手势、姿态。中间年长、身穿长袍、名字叫作欧斯达治的人物似乎是这一组铜雕的重心。这虽不是英雄就义,却表现出一个甘心为一城人付出生命的普通又非凡的人超常的沉静与镇定。他身边那个手执城门钥匙的中年人神情坦然,视死如归,他与欧斯达治共同构成了这组雕像的精神重心。其他几个人物,有的悲愤,有的痛苦,有的矛盾,合在一起才是这一组特定人物此刻特定的心态与精神。他们一步步走向死亡,我注意到他们的脚沉重地陷在泥土里,腿上隆起的肌肉体现着步伐的坚实有力。罗丹是古典现实主义以来最后一位伟大的雕塑大师,然而他已经开始从米开朗基罗的纯粹的解剖学里走出来,在肌体的线条与结构中注入更多精神性、写意性、主观性的表达。罗丹的《加莱义民》的成功,是他没有将这组人物夸张地表达成为英雄就义,而是真实地描述了一群非凡的凡人——他们的人性、他们的精神。
据说这件作品剪彩时,罗丹从巴黎赶来,但没人看见他。他藏身人群中,为了听到人们的议论。
当时有人对加莱市的这种做法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这是几位投降者,不足立像;也有人认为,在任何时候,舍己为人都是一种伟大的精神。
如今,每年都有千千万万人来到加莱看罗丹的《加莱义民》,站在一旁与之合影留念,从而记住加莱,也记住加莱这座城市的精神。
从中我想,1884年那位加莱市长真是懂得什么是自己城市的文化与精神,他没有把城市精神编成一种空洞的口号,而是化为一种永恒而感人的艺术,叫人一望而知,知而难忘。他还让我明白,真正的艺术家应该为自己的城市和土地做些什么。
(摘自《西欧思想游记》,冯骥才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