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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5月23日 星期五

    来自星星的电话

    (小说)

    李骏虎 《 光明日报 》( 2014年05月23日   14 版)
    插图:郭红松

        我半躺在高铁一等车厢深红色的座椅里昏昏欲睡,宿醉令我的身体和头脑整个一天里都陷入深重的疲乏,列车的高速度和轻微的摆动把我从旅客们兴奋交谈的声浪里渐渐托举出来,疲倦带来的舒适感像潮水冲刷沙滩,一浪接着一浪慢慢淹没了我的身体,甜美的睡眠和车窗外徐徐展开的夜幕一道来临。正在这个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多希望听到有人接听了电话,而我可以继续睡觉,但的确是我的手机在响。我抬抬腰,把它从身下摸出来,睁着一只眼睛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按下接听键,又闭上了眼睛。

        “喂,你现在说话方便吗?”她的声音带着呼啸的风声和一种说不清楚的寒冷阴霾。

        我睁眼看了看旁边那个戴眼镜的平头小胖子,他正戴着耳机捧着平板电脑玩游戏,对我接电话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兴趣,我说:“没事,你说吧。”

        她深长的一声叹息,好像胸腔是一个冰柜,我从来没有听过她这样的气息和嗓音,虽然她是一个法学博士,依然有着咋咋呼呼的性格和闪烁着热情的眼睛。她用空洞而乏力的声音说:“我告诉你啊,我现在一个人坐在一间屋子里,关着灯和你说话,我郁闷死了。”

        我的睡意渐渐散去,可还没有气力去追问她原因,作为很熟的朋友,我们没有超友谊的关系,更没有超友谊的感情,但她总是散发着女博士的那种逼人的强势,把我看作是她的“一盘菜”,可以听她摆布的小白脸,这种打着时尚烙印的占有好比审批通过的课题一样被她视为学术成果,——学术成果是不带感情色彩的。

        我只说:“咋了么?”

        她发出第二声更加空洞和寒冷的叹息,有气无力地说:“刚刚我一个闺蜜来看我和我闺女,你不知道,那家伙开着大宝马,拎着LV包,包里全是一摞一摞的现金,硬邦邦的都没拆捆儿!气死我了!”

        我失笑:“你是博士啊,这么大知识分子,还能被金钱刺激到?多少钱能买到一个法学博士和你的社会地位啊,我的孔大博士!”

        “不是不是!”她急切地说道:“我郁闷的不是这个,你不知道,她一个三十岁的小姑娘嫁给了一个老头儿!”

        “就是图个钱嘛,这种事情早二三十年就不新鲜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揶揄她,同时张了一眼车窗玻璃里自己的脸,是一个中年人的面庞了,我暗暗为岁月带给自己的阅历感到享受,有些事情是学问解决不了的。

        “关键是,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明白吗?”她加重了语气,“我是看着她从一个小女孩长大的,没想到她变成了这个样子,提着一兜子现金到处招摇!真是气死我了!”

        我也表达了我的惊奇:“说实话,真想不到现在还有这么浅薄的人,现在的人干什么都先考虑钱,可是又表现得对钱嗤之以鼻,她还没有修炼成呢。”

        “哎呀,她怎么可以对我这样!”她说到了问题的关键,我又看向车窗外厚厚的夜幕,仿佛透过数百公里的黑暗看到了她的骄傲被击伤的样子,我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这样的脆弱。我无法想象出来她那个闺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长相、表情和举止,这个时代还有这样的人吗?但这个开着宝马车的女人却让我联想到我的女朋友。

        我的女朋友开着一家礼品店,一年可以赚个三五十万的样子,我常开玩笑喊她小富婆。她是个气质高雅而矜持的人,穿着得体而时尚,但是一点都不招摇,当我带着她赴朋友的饭局的时候,她的形象每次都让举座皆惊,毫不夸张地说,十次总有九次,让所有在座的女人都在她的光彩之下黯然失色。但男男女女们那些羡慕和饥渴的眼神并不能让我感到享受,因为大家看到的是她最耀眼的一面,而我看到的却常常是她挽着袖子和她的店员一起搬动着大大小小的包装箱,风风火火地装货卸货,干起那些脏活儿累活儿来就像喝水一样平常。这让我吃惊,也感到心疼,正是这个原因,我虽然一直不愿意和她结婚,却总是舍不得离开她。我不愿意和她结婚,并不是习惯了三十多年来的单身生活,而是磨不开面子——认识我之前,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女朋友,而在此之前,她是我另一个哥们儿的女朋友,世界就是这么小!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俩先后离开她,而和别人结了婚,但他俩提起她来都交口称赞她是个难得的好女孩。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但从来不接他们的茬,——他们和我一样知道一个秘密:她是个热情如火的女人。我不想和他们做任何关于她的深入交流,以免妨害到我们的友谊。

        我的女朋友也有一辆宝马车,我曾劝阻她不要买这么扎眼的车,不安全,她说:“没事儿的,抢劫的一般都是男人,我这车是买给女人看的。”

        法学博士就是被闺蜜的宝马车和LV包刺激到了,因为人家就是买来让她看的,她成功地受到了刺激,让闺蜜把快乐建立到了她的痛苦之上。

        我不能把她从低落的情绪当中拯救出来,就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娃娃呢?你该去给你闺女喂奶了吧,——女博士也是女人么!”

        她听懂了我的双关语,叫喊起来:“不是不是,我怎么会被她伤害到?关键是她是第三个了,我已经有三个闺蜜嫁给了老头子,然后穿得珠光宝气到我这里来炫耀。你说气人不气人!”

        “不会吧?”我真的惊愕了,这也太落俗套了,女博士的闺蜜们怎么玩的全是别人剩下的。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带着感情劝说她:“喂,你可能是在家奶孩子的时间太长了,跟外界接触太少了,才这样大惊小怪的,有时间多出来转转吧,不值当为了这么几个轻浮的毛丫头这么受打击,咱是博士啊!”

        她果然恢复了博士的腔调:“我就是搞不懂,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她们怎么都成了这样!对了,大记者,回头我安排你采访一下她们,肯定可以写一篇好文章。”

        我说好呀,找个时间我和她们见个面,一个一个深入地采访一下。

        她忽然爆发出一串大笑,乐不可支地说:“什么呀,采访不完就都哄到手了!”我也笑起来,顾忌着旁边的旅客,没敢太放肆。她接着说:“这几个家伙,兜里提着一捆一捆的现金,专门钓小白脸儿的,你可小心点!”

        我很高兴她恢复了人气儿,着实松了一口气:“怎么会,我都老成这样了。”

        “那行吧,我先去喂孩子了,改天出来一块儿吃个饭吧。”她终于放了我。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依然塞到后背和座椅的空隙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第二天的晚上,我和胡教授还有杂志社的姜主编应约去著名作家何秋葵家里喝酒。这些天气温回升,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散步过来,围着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秋葵两口子一会儿起来一个,走到厨房那里去打着火,炒一个拿手的菜端过来,所以桌子上总是那么两三个盘子,却不停地变换着不同口味和荤素的菜品。一会儿秋葵开书店的夫人又起来去了厨房,剩下的人碰了一杯,喝了一小口,有人放下了杯子,有人就那么端着,一起笑眯眯地看着秋葵的夫人展示厨艺。他们的厨房和客厅是在一起的,所以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在炒菜进行当中提出不同的调味建议。他们的客厅不是传统的客厅的样子,干脆就是个酒吧,或者说整个装修成了咖啡屋的感觉:那边有半圈沙发围着一个茶道,这边是几把吧凳儿和可以调酒的吧台桌,有一面墙上都是书架,而另一面墙做成了酒柜,我们在喝酒的当中没有人负责倒酒,得自己走到酒柜那里去拧开酒桶哗哗地接满自己的杯子,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农村人在黑夜里把尿盆捂在被窝里小便。

        爱好摄影的姜主编总是能发现那些别致的小摆设,他忙着拿手机把它们都拍下来,然后发到微信好友圈里去。因此我们的手机屏幕总是被动地亮一下,又一下,人也被动地欣赏着他的即兴创作的作品,并出于礼貌点上一个赞,或者发出一个笑脸儿。

        对于引起姜主编浓厚兴趣的那些小玩意儿,秋葵夫妇淡然地微笑着,并不忘在姜主编的微信后边满不在乎地解释那么一两句。

        因为一个什么微不足道的话题,秋葵两口子争执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我们举着杯子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吵嘴,谁也没有去劝阻。他们的争吵无关乎感情问题,甚至无关乎生活,他们争论的是一个诗人的写作困境,但他们都怒气冲天,有十分钟时间谁也不理谁,也不和对方说话。秋葵的前妻我见过,是一个戴眼镜的高中数学老师,那个时候,他们还住在那个高中的单身教工楼里,秋葵一见我们总是抱怨自己有干不完的家务,发誓要写一本畅销书,然后到城郊买一幢别墅,雇上两个保姆,一个只看孩子,一个专做家务。有一天,我和秋葵一起去南城一个书店打发午后时光,结果在那里待到很晚。老板娘听说他是作家何秋葵,就拉上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她详细地聆听了秋葵在现实和理想里挣扎的痛苦,然后端起一杯酒来,单独敬了他一个满杯,宣布:“你老婆不适合你,我适合你,我们都离婚吧,然后咱们在一起生活,——相信我,我会给你你最想要的生活。”秋葵只是醉眼蒙胧地笑着,他喝多了,我和老板娘一起送他回到家,我们把秋葵扶到床上躺下,他老婆一直趴在台灯下批改学生的作业,始终没有抬起眼皮朝我们看一眼。出来后,我们刚走下楼梯来到操场上,书店老板娘对我说:“你先回家吧,我有话对他老婆说。”我怕她借酒闹事,扯住她的袖子不让她返回去,她看我一眼,像拂去一片落叶一样轻轻地拂开我的手,转身又上楼了。

        后来我听秋葵讲,那天晚上书店老板娘返回去的时候他已经醒了,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两个女人:书店老板娘站在那里,对批改作业的高中数学老师说了她在饭店对秋葵说过的那句话,然后,她过去拉起秋葵,一直把他拉出家门。而秋葵夫人一直在台灯下低头批改作业,没有答话,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那之后,有一年多的时间我联系不到作家何秋葵,直到有一天他和书店老板娘以夫妻的名义出现在朋友们面前,请大家到他们装潢成酒吧间或者咖啡屋的客厅里喝酒。

        那以后,我经常在路上碰上熟人,一个男人或者两个男人,有时候是一男一女,我寒暄着问:“你好你好,去哪里啊?”对方回答:“去秋葵家里喝酒。”

        曾经,法学博士孔美女也是秋葵家里的常客,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秋葵端了一道在南方新学的菜来,逼着我们说他厨艺高,胡教授和姜主编都嘿嘿笑着不说话,教授被逼急了甚至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味道不错,第一次吃到。”秋葵得意地瞟了一眼他新夫人,感激地端起酒杯来敬我。秋葵夫人不屑地扭过脸去和教授、主编讨论时政问题去了,秋葵突然笑着问我:“好长时间没有见孔大博士了,她孩子生了吗?”

        我说我也很长时间没见她了,应该是生了。

        “也该出来和大家聚一聚了,”秋葵和善地笑道,“一肚子学问憋在家里奶孩子,会憋疯她的我看!”

        秋葵夫人扭过来插话:“小孔生了个很漂亮的女儿,我前两天去家里看她了,哎呀,跟五百年没见过人似的,拉住我说不完的话,眼里都冒绿光儿!”她举起右手来做了个鸭嘴状,合拢的四指在上,大拇指在下,叩击了几下。

        “不至于吧!”胡教授摇着头鼻子里哼哼有声,提出他的反对意见:“坐个月子也就半年时间,搞得跟与世隔绝似的,太夸张了,你太夸张了!”

        秋葵夫人直起脖子来,脖颈那里都急得爆起了青筋:“怎么不是,小孔是南方人,在学校谈的恋爱,毕业后跟着老公留在了咱们这里,女同学里就跟我联系多一些,再说她工作的那个律师事务所都是男同事,生下孩子根本就没什么人去看她,她亲口跟我说我是第二个去看望她和她闺女的,说话的时候眼泪都下来了,我有必要骗你吗,教授!”她的脖子已经变得通红,好像一只火烈鸟。

        秋葵伸手去扯她的衣服,嘴里埋怨着:“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人家胡教授说了一句,你就说个没完,你怎么这么个人!”

        姜主编低着头拿手指戳着手机屏幕,旁若无人地浏览他的微信是否有人点赞。

        我端着酒杯微笑着,望着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随时会响起铃声,又好像永远也不会有铃声响起来了。

        (李骏虎 著有长篇小说《母系氏家》等。中篇小说《前面就是麦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山西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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