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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5月16日 星期五

    经典时光

    自由职业

    作者:[日] 渡边淳一 著 沈玲 译 《光明日报》( 2014年05月16日 15版)

        2014年4月30日,当代日本文学大家渡边淳一在家中因病逝世,享年80岁。

     

        渡边淳一,1933年出生于日本北海道。1958年自札幌医科大学博士毕业后,在母校授课行医之余开始文学创作。后弃医从文,专事文学创作,迄今已出版三百余部作品,代表作有小说《光与影》《失乐园》《无影灯》《遥远的落日》等,《何处是归程》是渡边淳一唯一一部自传体小说。功成名就多年后,渡边淳一把自己放在了人生手术台上,以一部自传体小说,细腻地再现了自己抛家舍业,带着情人奔赴东京,追逐作家梦的青春往事。本期摘选其中一节——

     

        自由职业到底是什么东西?

     

        早上,准备起床的悠介想起这个问题。

     

        好像作家都属于自由职业,那自由职业真正的定义是什么呢?之前一直模糊不清,只是使用着这个词,现在,自己也干上了这种行当,得弄弄清楚。悠介马上从床上爬起来,翻开词典,上面这样写道:不受人雇用、不受上班时间制约的职业,如律师、作家等。

     

        果然如此,现在的自己就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雇用契约。

     

        悠介钦佩这种简明扼要的说明,但马上又有了一个疑问。

     

        那些走红的作家,经常会被拜托在何时何时之前写多少多少页的稿子。签不签契约书另当别论,他们在接受这些请求的瞬间,契约关系不就成立了吗?不就已经被截稿日期这个时间所束缚住了吗?

     

        实际上,答应编辑要求的流行作家,每天都被截稿日期逼得很辛苦。很多编辑都待在作家身边寸步不离,等作品一写完马上就拿到印刷厂去印刷;也有的作家和编辑之间有几天之内必须写多少页的约定。

     

        这样想来,那些已经成为作家的人就不属于自由职业者了。

     

        与他们相比,悠介现在很明显没有接到什么约稿。

     

        虽然有S杂志社约的六十页的短篇小说,可那不是契约书,编辑的态度也模棱两可,给人“能写则写”的感觉,没有“必须完成”的逼迫感。而且自己还有大量的时间,也不受任何人束缚。

     

        这样看来,现在的自己不正是地地道道的自由职业者吗?悠介激动得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可马上清醒地知道这种发现毫无价值。

     

        自由职业,是说得好听点的失业罢了。和谁都没有雇佣关系,也不受时间制约,可没有人会觉得开心。

     

        悠介已经没有了刚才起床就去翻词典的劲头,只是坐在桌子旁一边抽烟一边望着阳台外。

     

        不冷也不热,五月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

     

        已经过了上班族赶车的高峰期,呈现出上午的宁静。远处传来阵阵卖竹竿的吆喝声。

     

        抽着烟,悠介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移向对面屋顶上的鸡形风向仪。

     

        下町的这栋灰蒙蒙、脏兮兮的楼房顶上为什么会安装一只鸡形风向仪呢?是风雅的楼房主人所为,还是某人的恶作剧?

     

        最近,悠介发现这个风向仪不会转,朝着西边的方向动也不动。

     

        之前,吹西风的日子较多,所以悠介自然以为风向仪是受风向的关系向西站立。可东南风刮得猛的日子它还是朝着西,悠介这才发现这东西是固定的。

     

        是安装了一个本来就不会动的风向仪,还是因为在户外日晒雨淋、轴承生锈了才不会动的?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反正小鸡总是望着西天。

     

        悠介知道了这是只不会随风转动的没有用的小鸡,可每天望着它,会觉得心情很好。

     

        在屋顶上,戳着煞风景的电视天线,蹲着庞大的供水塔,还零乱地晒着各种被褥,唯独看到鸡形风向仪的时候心情会异常平静。微风和煦,小鸡昂首挺胸,依然如故。

     

        悠介呆呆地望着风向仪,突然想起了名片一事。

     

        辞职来到东京后,还没有印名片。

     

        对于男人来说,名片可是必需品。与初次见面的人打过招呼后首先就是交换名片,也需要向编辑出示名片来介绍自己。

     

        那种时候,如果只是口头说说名字或点点头,而不拿出名片的话是非常失礼的。

     

        虽说是自由职业者,名片还是应该印些的,但名片上写些什么好呢?

     

        一般好像只写名字,下方再注上住址和电话号码。没有工作单位,所以就这样吧。

     

        如果是画家或是音乐家,有的人会在名字后面添上“画家”或“歌唱家”一词,还会注上自己所属的组合或乐团。

     

        当然,根据喜好的不同,名片的样式也各有不同。

     

        但作家或是评论家的情况就不同了,可能是因为没有专属团队的原因吧,一般名片上只有名字。悠介之前倒是见过有注上“文艺家协会会员”“日本国际笔会会员”之类头衔的名片,但爽快地说,这样的注释有点多余。

     

        作家就像是一匹狼,只会单独行动,他们一般是不会结党搞帮派的。

     

        那只写个名字是不是又显得清高呢?

     

        像悠介这样的情况,不是不能印制山根医院医生的名片。虽说只是家私人医院,可自己担负着整个整形外科的工作,所以印上整形外科主任医师的名号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不过对于悠介来说,医生无论如何都只是副业,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作家。这种时候,还要扛着医生的头衔,心中不会释然。

     

        但只有名字的名片,真的能得到别人的认同吗?熟人和朋友暂且不说,一般的人看到只印有“相木悠介”的名片都会心存疑惑吧。

     

        悠介之前一直没有主动去印名片,也是因为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再怎么犹豫也没有办法,不管印成什么样还是得有名片啊。

     

        悠介一边看着鸡形风向仪一边对自己说:“反正是要当作家的,就只写名字好了。”

     

        因为是在下町的关系吧,附近就有好几家印名片的小印刷所。

     

        天空飘着淡淡的白云,晴朗的下午,悠介出了门。穿过电车轨道,便看到一家高高挂着“石原印刷”招牌的店家,敞开着玻璃拉门。

     

        “我想印名片。”

     

        马上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拿着白纸和笔出来招呼悠介:“请在这儿写下您要印的内容。”

     

        悠介拿起了笔,稍稍想了一下,然后果断地在纸的中央写下自己的名字,在左下角用稍小点的字写下了住址和电话号码。

     

        这个女人可能就是这儿的老板娘吧,在悠介写字的当儿,有一个年轻男子叫了一声“夫人”,过来和她商量工作上的事。男人走后,女人拿起了悠介写好的白纸。

     

        “就这样吗?”

     

        悠介含糊地点点头。老板娘好像不相信,又问道:“不用写工作单位吗?”

     

        “是的。”

     

        女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仔细地确认了一下白纸上的字。

     

        “请问印多少张?”

     

        “一百张吧……”

     

        “三天后可以来拿。”

     

        老板娘又逐一检查了一下这几个字后开口说:“对不起,请先付一下定金,一千两百日元。”

     

        悠介连忙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两张一千日元的钞票递给女人,并问道:“要收定金的呀?”

     

        “是的,我们都是收定金的。”

     

        老板娘写好收据给悠介:“那么,请您三天后来取吧。”

     

        悠介拿好收据走出了店门,心情却是不爽。

     

        说实话,自己之前印过几回名片,可交定金是头一回。在札幌的时候,只要跟医院附近的印刷所说一声,把要印在名片上的内容写好给他们就行了,四五天后他们就会把印好的名片送到医院来。

     

        可这次别说送了,还得先付定金。

     

        可能是第一次打交道不熟的关系吧,更有可能是没写工作地址让他们不安了吧。

     

        即使这样也不能收定金啊。住得这么近,肯定没问题的嘛,真是小看人。

     

        幸好身上带钱了,不然要出糗了。

     

        “是这样的啊……”

     

        悠介又看了看鸡形风向仪,重新理解了辞去大学医院的工作所获得的自由的含义。

     

        过了数日,悠介已经忘记了名片的事情,毕竟一直也没有用上名片的时候,而且短篇小说的截稿日期临近,因为这个,他头都大了。

     

        S杂志社的川边编辑并没有明确地和自己说明会在几月几日的杂志上刊登,可却让自己必须在五月底前交稿。虽不是什么正式的约定,但在五月底之前,不得不完成这篇小说了。

     

        已经有了构思,也写了二十多页了,可悠介不满意,所以全部重写,这下,时间非常紧张。

     

        之后的每一天都得至少写上十页,否则完不成。

     

        算了算时间,悠介马上在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时印刷所打来了电话。

     

        “您的名片已经做好了。”

     

        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翻了一下日历,日子过了五天了。

     

        悠介点点头,答应忙完了就去拿。傍晚,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悠介便向印刷所走去。

     

        玻璃门依旧敞开着,年轻男子出来接待自己,马上老板娘也出来了,脸上堆满了笑容。

     

        “好几天没看见您,怕您忘了,所以……”

     

        她说起打电话的理由,态度和上回完全是两样,十分和蔼亲切。

     

        “让您特地过来取,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

     

        悠介从女人手中接过名片盒,看了一下名片。老板娘接着问道:“您是山根医院的医生吧?”

     

        突然被这么问,悠介愣了一下。老板桹说道:“我家的孩子多亏了先生您的照顾,他叫清贵,脚受伤了。”

     

        老板娘指了指脚脖子,悠介想起来半个月前有个因脚关节扭伤而来看病的中学生。

     

        “真是麻烦您了,非常感谢!那天我儿子看见您了,跟我说您就是给他看病的医生……”

     

        悠介终于明白她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原因了。

     

        “我们不知道是您,真是抱歉。”

     

        老板娘在为收取定金的事表示歉意。

     

        “真的不用写上您工作的医院吗?”

     

        “不用,这样就可以了。”

     

        要是被问起其中缘由反而麻烦了。“再见!”悠介逃也似的出了门。

     

        老板娘爽朗的声音马上追了出来:“欢迎下次光临!”

     

        穿过电车轨道,来到小路,悠介歇了口气。

     

        那个印刷所的老板娘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突然改变态度的。

     

        知道她的本意是好的,可只是作为给孩子看病的医生才被亲切对待,悠介有些不满。没有什么特别要责备她的意思,但这前后态度的变化也实在太大了。

     

        回到公寓,悠介点了一支烟,重新将名片拿在手里。

     

        名片的中央并列排着四个字:相木悠介。左下角印着现在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如悠介要求的那样,没什么差错,但整体感觉有点不协调,也没有平稳感。悠介将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仔细地看了又看,没有头衔的名片,还是不太可靠啊,总觉得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右半部分太空了,看着有点空落落的。

     

        以前,在这个部分都会写上大学医院的名字和自己专攻的学科,再标上讲师的头衔,非常漂亮,可眼前的名片上什么都没有。周围空旷,心情倒是舒畅,吹来的风却是阴森森的,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真的可以吗?”

     

        悠介看着名片,慢慢地担心起来。

     

        这样的名片可以拿出来用吗?给别人的时候,对方会是什么脸色、什么态度啊?

     

        “失去的头衔还是非常重要的啊……”

     

        望着阳台外的鸡形风向仪,悠介万分怀念已经抛弃的札幌那万里无云的五月的天空。(摘自《何处是归程》,[日]渡边淳一著,沈玲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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