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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5月09日 星期五

    母亲的眼睛

    魏平 《 光明日报 》( 2014年05月09日   14 版)
    本版插图:郭红松

        爱美的母亲失去了一只眼睛,留下了我。我的身躯和生命,是她以牺牲了眼睛的代价换取的。这就是我的母亲,伟大而无私无畏的母亲!

     

        回想我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刻,总是母亲生命弥留之际。我独自守候在她的病榻前,默默地注视着她饱经风霜的面颊上一双无助而异样的眼睛,一种内心的愧疚和无言的痛楚,使我所有的思绪在那一刻凝固和定格。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去探望母亲,我对母亲说,明天就是您83岁生日了,我们全家是否可以到饭店好好庆贺一下?母亲迟疑了片刻,对我说:“去就去吧,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过了今年这个生日,还指不定明年能不能过上呢。”我真高兴。母亲一向节俭不喜铺张,每年子女们提出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无一例外总要遭到拒绝。而今年这是怎么了?老人家竟然如此痛快地应承下来,无疑了却了一桩子女们期盼已久的愿望。

     

        说来也怪,每次母亲在家过生日,总是因为工作或其他缘故,一家人缺三少俩地凑不齐,而今年却一个都不落。就连整日繁忙并准备赴京开会的我的爱人,也推迟启程时间,赶赴饭店为老人祝寿。按照老人的意愿,那天的午宴虽然安排的比较简单,但是气氛相当活跃,其乐融融,大家相互倾诉着母亲多年来对我们的哺育之情,共同祝愿老人幸福安康。但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母亲与我们的最后一次团聚……

     

        就在第二天晚上,深夜12点多钟,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一看手机来电号码是家里,心中顿时一阵惶恐,下意识地有一种不祥之感。颤颤巍巍地拿起电话,蓦然传来大嫂泣不成声的声音:“咱妈快不行了,快去医院啊!”我懵懂地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立马披上衣服向门外跑去,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医院。我的家距医院仅仅不到500米的路程,但仍然觉得时间是那么漫长,距离那么遥远,我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母亲身边。等我赶到母亲病床前,她闭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见她艰难地举起左手在空中舞动,似乎是说,快,快叫医生来……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直揪着我的心。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母亲活下来。医生过来了,说怀疑是脑梗塞,待天亮之后做CT后再确诊。紧接着医生们忙着输上扩充血管的液体,母亲急促的呼吸似乎渐渐平缓下来。这一夜,我静静地守候在床前,一种难言的内疚涌上心头,难道说人过七十不过寿真的得到应验?若知如此何必非要过这倒霉的生日呢?一向宽厚、善良、仁爱的母亲生命怎么会如此脆弱?我坚信她一定能闯过这一关。

     

        一大早,我和亲人们送母亲做了CT,诊断结果出来了,是突发性大面积脑溢血,仅从片子的影像上看,出血量居然占据了颅内五分之四的面积。检查回来之后,母亲好像还有些模糊的意识,似乎急切地想知道病情的程度,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努起微弱的嘴唇欲表达什么,我和哥哥强把她扶起来倚靠在床边,然后我俯下身子贴近她的耳旁说:“医生诊断过了,没什么大事,过几天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她下意识地点点头,不一会,忽然两眼潸然泪下,似乎感觉到这次是熬不过去了。此时,我们兄妹俩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顿时泪如雨下……接着就看到母亲灰白的头发在颤抖,急促地一声接一声喘着粗气。我们赶忙找来医生进行抢救,强心针、升压器、呼吸机等几乎所有的仪器设备都用上了,经过一番紧张的抢救,终于平稳下来。就在这天夜里,我静静地守候在母亲床前,全神贯注地望着她那只半睁半闭与常人不一样的义眼,往事在我脑海里浮现……

     

        母亲是在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开始在本地抗日高小教书,后来到晋察冀边区当刻写员,父亲时任晋察冀日报的编辑,共同的理想和战斗的情谊使他们结为伉俪,成为相守一生的革命伴侣。新中国成立后,父母即投入到紧张的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之中,在我的印象中,父母一直是工作繁忙,平日很少见到他们,从小我是由外祖母带大的。

     

        记得从我刚刚记事起,大凡有叔叔阿姨们第一次见到我,总是夸奖说:这姑娘长了一双漂亮的眉眼。殊不知为这双眼睛,母亲所付出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那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正处在国家贫困而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偏偏在此时怀上了我,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在这期间一只眼患上了青光眼,据说这种病在当时是疑难病症,曾去过很多次医院都难治愈。一天夜晚,声嘶力竭的呼喊声让家人在睡梦中惊醒,原来是母亲的眼病加重了,疼痛起来实在难忍,无法控制的情绪使她一个劲地往墙上撞。母亲连夜被送往医院,医生告诉她,由于孩子汲取了大量的营养,要想保住这只眼睛必须要做流产拿掉孩子,否则另外一只眼睛也难以保住。当时,家人都劝说母亲,把孩子做掉吧,以后还有机会再要,可母亲坚决不同意,毅然决然地说,宁可失去自己的眼睛也要保住孩子。就在这天夜里,母亲在一家医疗条件很简陋的医院里做了眼睛切除手术。此后,她心爱的眼睛被一只硅胶水晶眼球所代替。爱美的母亲失去了一只眼睛,留下了我。我的身躯和生命,是她以牺牲了眼睛的代价换取的。这就是我的母亲,伟大而无私无畏的母亲!每当我想到那撕心裂肺的一幕,内心总是久久不能平静。我深深感悟到,母亲不仅给了我生命之躯,更重要的是给了我无私的母爱和灵魂。

     

        记忆的深处,还有一件事让我至今难忘。记得我13岁那年的深秋,半夜时分,我被梦境惊醒,听到厨房有声响,循着声音悄悄地走过去,扒着门缝,透过昏暗的灯光,我发现母亲正从眼眶中摘下眼球,在水盆中认真地清洗。那只眼球泛着亮光,顿时我惊呆了!既震惊又害怕,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一直以为母亲是最美丽的,一向完美慈祥的母亲原来是这样……成年之后,我才从姥姥那儿得知这一切。但母亲却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透露过一丝关于眼睛的秘密。我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许,她不想把哪怕一丁点儿不美好展现给我们。我在母亲面前装作无事一样,一直心照不宣,就这样多少年过去了,直到母亲生命的最后……

     

        现在,我守候在母亲的床前,凝视着她那无神而又呆滞的眼睛,想把一直藏在心中的感念告诉她,可遗憾的是,她再也无法听到女儿的倾诉!

     

        第三天,母亲的病情每况愈下,几乎完全失去知觉,我们不停地呼唤,她老人家也没有任何反应,呼吸越来越艰难和微弱。我们祈求医生再想想办法,争取让她苏醒过来,哪怕是一刻钟,甚至一分钟或一秒钟,哪怕睁开眼看我们一眼也好。然而,医生那无奈的眼神似乎在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当我感到母亲这次真的要走了,心里就像一下子被抽空一样。忽然间,母亲急促喘了起来,紧接着一声比一声节奏加速,在急促喘息一阵之后,母亲用尽全身力气长长喘了一口气后,猛然停止了呼吸……当我看到白色被单蒙住母亲的那一刻,脑子一片空白。母亲就这样走了,带着无尽的牵挂和留恋永远离开了我们。

     

        2007年1月16日凌晨1点30分。那个日子那个时间,在我心里像一处无法结痂的伤口。每次想起它,都还会有丝丝的绞痛。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那只装着义眼的盒子,我悄悄地把它装在口袋里,至今仍珍藏在身边。

     

        (作者为河北省作协党组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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