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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4月25日 星期五

    新 译

    奔 跑

    [美] 朱利恩·卢茨·沃伦 《 光明日报 》( 2014年04月25日   15 版)
    插图:郭红松

        在生态危机日趋严重和生态文学日趋繁荣的背景下,厦门大学生态文学研究团队在不断追踪国外生态文学发展的过程中,辑选了一些近几年问世的北美生态文学作品,以期介绍国外生态作家对当今世界生态问题的深入思考,并显示北美生态文学的最新发展状况。本期摘选其中的一篇生态短篇小说佳作《奔跑》。作品不仅抨击了人类中心主义和技术乐观主义的自大狂妄,揭示了唯发展主义者利用环保谋利的漂绿现象,而且以不止息的奔跑为核心意象组成了一个意象群,意蕴深长而复杂,特别是林中女人的意象,给读者创造了一个很大的艺术想象空间,小说的语言也相当优美流畅。这篇小说的作者朱利恩·卢茨·沃伦是美国生态作家,目前在纽约大学教授环境研究。

     

        咯吱,嘎吱,咯吱,嘎吱。这个男人在微亮的晨曦中听着,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怀疑自己的左脚每次踩在结冰的砾石路上时,是否真的发出与右脚不同的声音。尽管脚步声听起来一样,但是他还是觉得很可能不一致。他的双脚尺码一致。舒适的耐克鞋很合脚。两条腿一样长。男人想,可能不过是他的大脑察觉到左右的区别,因为左耳比较靠近左腿,右耳比较靠近右腿。不管怎么说,他喜欢这种声音。他知道每一步将会发生什么。

     

        男人拐了个弯。二十年来,不论在哪里,他每天早晨都要跑六英里路。这里可以看到跑步的众多好处之一。与星巴克一样可靠,你在任何地方总能找到一条路或些许人行道。事实上,跑步可能更可靠。他现在乡村静养处度周末,这山上就还没有星巴克。尽管如此,他还总是在他的Gore-Tex冲锋衣里面的口袋里放着钱包,即便他一个人在乡间小路上。

     

        男人的呼吸从容不迫。他喜欢在黑暗中跑步,“跑进”黎明。当他跑过一英里又一英里时,他可以感觉到地球的转动。他的每一个脚步都在帮助它旋转。他像这个危险的星球和人为改变的大气层之间的一颗轴珠,让地球平稳运转。他能听到猫头鹰在为谁拥有这块地方而争吵。他依稀能闻到结冰的小溪在缓缓流淌,让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岸边枝叶和霉菌保持湿润。空气里还飘散着臭鼬的气味——谢天谢地,那味道来自一段距离之外。在这个季节,臭鼬重新开始更有规律的夜间漫游,不知是受了什么驱使,反正是它们甘愿用整个生命去占有的某些东西。在男人拐弯时,他的脚步声使一只幽灵般静静站在路边的鹿吓了一跳。那只雌鹿笨重却迅速的动作也让他吃了一惊。她只往前跳了几码就停了下来。他赶上去,和她并排跑了一会儿,直至她消失在丛林里。发情期在几个星期前就结束了,打猎季节也已结束。动物们可能都感觉到了暂时的自由。

     

        男人的思绪和他身体的节奏融合在一起,任想象驰骋,那是他最真实的自己。他,一个农民的儿子,他父亲是农民的儿子的儿子,在太阳下——地球上所有生命都依赖的星球——奔跑。当他按着往常的路线向西跑的时候,他把阳光披在了背上。如果他不能确定已经安全地将新的一天引领过来,他是不会回去淋浴、喝咖啡的。他几乎相信: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地球可能会停止转动。

     

        男人是在他们家那个现代化的奶牛场长大的。现在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生化工程师之一。他的实验室在ADM公司(美国著名的农产品和生物技术公司)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提供的大量基金的支持下,在开发以前从未见过的物种方面处于前沿地位。他们精心制作生物部件,可以像汽修店里的零件那样放在架子上。他们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他们会有能力创造任何生物:可以消化塑料的微生物,肉吃起来像用迷迭香和橄榄油烤过的鸡,直至可以在缺氧的空气中(比如月球)生长的马铃薯,甚至有一天,孩子们一生下来就完全健康,有着他们父母喜欢的眼睛颜色、鼻子形状和性格气质。他把对这些创造的弗兰肯斯坦式的担虑抛诸脑后(弗兰肯斯坦是小说《弗兰肯斯坦》里的主人公。这部堪称生态预警小说鼻祖的作品塑造了一个名叫弗兰肯斯坦的科学家,他通过实验创造了一个怪物。怪物不顾一切地报复人类,最后与其创造者同归于尽)。那些担忧只是偶尔找到机会从深处冒出来动摇他的决定。毕竟,为了可持续的目的,这个世界必须降低人口数量。假如可以提前塑造孩子的品质,人们少生孩子会更加幸福。

     

        男人顺着道路拐了个小弯,在右前方他瞥见了山脉的轮廓,山脉看上去像正在休憩的母牛。依然冻硬的泥土被夜晚的坚霜覆盖着,地下的番红花静静地存活着,依赖于这个自转并且围绕太阳公转的世界,依赖季节的变换,依赖他的奔跑。

     

        男人爬上了另一座山,几天前他在这里听到头顶上一只巨大的角鸮低沉的鸣叫,那声音证实了阴暗的早晨对世界终结的恐惧。月光伪饰着这幢隐约可见的农舍肮脏的窗户,给它们镀了一层金色,而在阳光下则能看到窗框上脱落的白色涂料。他反感那些不照料好自己地产的人,不过这里倒是像一幅画——古老的处所在慢慢地瓦解。它甚至给人一些宽慰之感。进步一直在发生,虽然循序渐进。可是自然的进程看起来太缓慢了。最好还是拆掉这座房子。对渴望扩张其有限地盘的人来说,这块地值一些钱。也许他可以在这块地上把建立新研究场所的设想变成现实。那个小山坡或许是安放风车的理想位置,用来提供电能。他还是一个新机构的董事,该机构叫“自然绿色”,是个商业与工业财团。对于增强可持续性使命,同时推动当地低迷的经济,这个地方应该是有用的。当然这片地方很可能属于一些对穷困的过去念念不忘的老式家庭,而他们的祖先曾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里。眼下是赢得此地居民支持的大好时机,他们需要金钱,而且同时还愿意觉得自己在帮助想做好事的机构解决问题。这里朝南方向视野广阔。甚至完全可以有一家星巴克,男人暗自发笑。他爱喝咖啡——荫下种植,互惠贸易,装在可生物降解的玉米产品做成的杯子里。

     

        道路平坦时,男人就只想着他那两只脚踩出的咯吱嘎吱声。现在他又拐了个弯,看到了离路约一百英尺的地方有棵树干扭曲的苹果树。树有个裂口,已经中空了。近几年来,以他从路上看到的情况而言,那棵树在夏天只长出几个干瘪的青果。谁知道呢,树是不是真的死了?

     

        一阵细微的风从老树的枝桠中穿过,他闻到一点点气味,是老树那边几匹静立的黑马传来的。这种温暖的家园气味让他突然想起了祖母的厨房,在早上,那里充溢着万宝路和加热过的弗雷霍费尔(美国著名的烘焙公司)肉桂面包卷的味道。他仿佛看到自己倒出两杯滤煮过的浓咖啡,然后帮祖母加入奶油。他煎了半打鸡蛋,自己吃了四个。接着又煎了半打。他总是觉得饿。屋后小溪旁的树林里传来一只绿鹃的孤零零的叫声。

     

        男人的思绪向前跳跃。从这里跑到那个小木屋应该不会用太长时间。在这条空寂无人的道路上,那是唯一一处这么早出现亮光的地方——轻轻跳动的光,柔和,昏黄。

     

        一条狗在远处的某个地方吠叫,昨天如此,前天如此,明天可能亦如此。男人加快了步伐。他朝宽阔山体的另一边跑下去,重力拉扯着他的双腿。他向后用力,控制住步伐。然后他开始攀登另一个更陡峭的山坡。星星和满月在云朵间闪耀着微弱的蓝光,一缕缕射向黑炉子似的夜空。

     

        他在哪里?世界之巅?抑或他只是在广袤宇宙里穿行于干涸海底的一粒尘埃。宇宙如此广袤,无论他如何加快步伐,似乎仍旧静止不动。他想象他的手臂向上伸展,感受着宇宙的表面和静止、柔软的空气。他是谁?他觉得自己到底是谁,黎明的引领者?他只是一只动物,一匹马或一只狗,被套在磨坊里,一圈又一圈地碾磨。咯吱。嘎吱。咯吱。嘎吱。他算不上什么,去不了任何地方。假如他是个幸运儿,有一天他将成为一块化石。也许古人是对的。群星并不是一大团一大团的物质。地球和太阳之间降下的天幕创造了夜晚,而群星则是一盏巨灯透过天幕上的许多小孔发出的光芒。清晨为新的一天掀开了剧幕。

     

        男人的祖父有时在睡觉前会给他朗读以前的博物学家写的书籍,给他讲书里的故事:山鹬会包扎自己受伤的腿,狐狸会讲话。他内心的一部分愿意相信这类故事,但甚至在孩提时,他都拒绝相信。毕竟,动物与人有着巨大差别。但是,从青年时期起,他就对外在的某个神秘世界的可能性充满好奇。祖父教给他野生药草的名字,祖父还知道如何用铁杉树皮鞣革。有一种外在的力量。他总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但是他觉得这种力量其实来自他自己胸中的某个地方,它向上奔涌,让他觉得仿佛要从皮肤里冲出来。

     

        男人微微打了个寒战,这使他一度打消了明天或后天早上跑步的念头。可是维持世界的运转、空气的清澈、太阳的升起和进步的实现,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在星空下战栗又有何益?他知道有些人相信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通过影响农业生产力而导致全球经济的跌宕起伏。也许这至少和知道气候变化的原因和结果一样重要。事实上,人们为什么就不能学会像控制太阳能量流动那样来改变世界的空气呢?男人想不出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来解释,人类何以不能保持农业生产力的持续增长和全球经济的稳定。

     

        男人加快脚步跑上前面长长的坡道,觉得胸口开始收紧。跑到这里时,他不得不让结实身体内的自信带领他超越短暂的身体抗议。他就要跑到那儿了,这个想法驱使他更快地奔向前方。沿着山脊,前面有一块整齐、平坦的地段。接着将出现那间小木屋。一度黑暗的天空不知不觉地褪成炭灰色,月亮和星星的耀眼光芒逐渐黯淡下去。

     

        当然,小木屋里有一个女人。还有其他什么原因让他关注如此狭小且毫无特色的屋子?每天早晨跑过时,他都能透过一扇低矮的观景窗看到她在灯光下,坐在桌旁。在她头顶上方,一幅很大的镶框复制画挂在深红色的墙壁上。他认出那是毕加索的《亚维农的少女》——粉色的肌肤、天空、水果以及八只黑色的凝视的眼睛呈现出有序的骚动,她们的眼神不知怎的既空洞又充实、既带有指责又含着诱惑。在那张木桌子上,总是放着一个茶壶、一只杯子、一把闪光的刀和一本打开的巨大的书。有时候,当他从旁边跑过并朝她的窗户瞄一眼时,刚好看见她翻了一页。她在读什么?像她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隐居在这茫茫的荒野中?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她如何维持生命?他快跑到那儿了。

     

        男人很好奇在一大早这个女人闻起来会是什么味道。他经常地想起她,当然他太不愿意承认这种频繁的想念。她是个独居者。她穿着一件睡袍。睡袍如缎子般柔滑,深色樱草花的颜色,这使她的身体在黄色的灯光下看上去像裹着锃亮的黄金。他猜想她的眼神温顺,她的吻狂暴而原始。

     

        这天早晨,当他从小木屋的窗户瞥了那个女人一眼时,男人如往常一样想象着:他猛地冲进门,在那黄色的灯光下进入屋里时,就会给这个星球一次最强有力的推动,让它保持转动。红色墙壁上的画里,几个谜一般的裸体女人盯着外面的他。他也盯着她们。有那么一刹那,他不确定他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真实的女人,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却似乎又没有动。今天,他透过一个小门看到厨房里,注意到洗涤槽旁边的滤盘里放着一些夏季水果。他没有看她,径自走过去,打开水龙头,开始洗水果。他把它们摆放在一个碗里。他捡起放在旁边桌子上的某种化石,在手心里转了几次,然后把它放在她的咖啡桌中间。他看到侧窗边有一架望远镜,指向东方。他透过望远镜仔细往外看,却什么也看不清。这使他不安。他掏出钱包,拿出一张大额钞票放到桌上的一本书旁边,那是本用一种奇怪的笔迹写成的书。书的旁边还有一张星座草图。所有这些想象再次鼓起了他的勇气。

     

        男人想象自己现在朝这个金色女人迈近了一步。她一直站在屋子中间静静地看着他。他抬头看她,眼睛停留在她那由贴身缎子睡袍勾勒出的每一处曲线和金字塔式的身材上。她皱了皱眉。他感到有某种东西,像头野兽似的在他俩之间迅速奔窜。然后又同样迅速地消失了。他退向桌子,够到了那把刀,然后停了下来。女人的呼吸深长而平静。她把手放到他肩膀上,那手非常轻柔。她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她把他按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男人坐下了,接着又向后跳了起来。他抓起桌上的刀,从后门跑出去,给一只长着笨重长角的雄鹿剥起皮来。那鹿是他射死的,就挂在一根橡树枝上。他要让她的冰柜装满鹿肉。女人会感谢他的。

     

        咯吱,嘎吱,咯吱,嘎吱。那间小木屋现在已经在他身后,他快到家了。新的一天已经被安全地引领过来了。地平线正变成粉红色,预示着将会有一阵雷声和一场及时雨到来。星星会在明天和后天的晚上闪耀。几个星期后,第一只画眉鸟将会到来,在屋后的树林里,唱出金色长笛般的乐音,即使它不能确定明天会怎样。([美] 朱利恩·卢茨·沃伦 著 唐梅花 译 王 诺 校)

     

        (摘编自《世界文学》2014年第2期,编辑王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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