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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4月25日 星期五

    我们的中国梦文艺作品征集——讲述中国故事

    挽着汉字跳舞

    龚志民 《 光明日报 》( 2014年04月25日   14 版)

        在这个蓝色星球,不同肤色的人在吟诵《论语》,老老少少抑扬顿挫地“秀”“中国好声音”。汉字六书起于万象,“永”字八法即是大千。

     

        新学校的第一个春天刚刚迈进校门,花草就一齐勃发怒放。那些新鲜生命睁开眼睛,稍微定了定神,便不管不顾地狂野裸奔,赶着饕餮春天的盛宴。从市里移植来的高大的凤凰木开满鲜红而略带黄晕的花,风轻尘息,阳光普照,一切生命尽情地绽放着。

     

        回想当初进驻校园时,到处都是裸露的泥土和林立的脚手架。如今,这强烈的反差,让老于有种说不出的“闷激动”。学校位置偏僻,呆久了让人产生对一切“新”的陌生和敏锐,即使扬起一点轻尘,也能让人微熏。去年9月,一帮揣着教育梦想的行者,从四面八方聚集在这所位于都市角落的中学。老于是高中语文老师,一个钟情汉字、推崇汉文化、追求生活本真的清癯雅士。虽然这所新学校叫“外国语学校”,但第一堂语文课,老于就郑重告诉学生:“要成为翻译家,外交人才,首先要学好的不是外语,而是汉语。”

     

        每次上讲台,老于都觉得那些仓颉汉字,古老、沧桑、豪放、清新,如朝雨轻尘般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又涌上心头。有些事,有些理,是必须讲给下一代听的;有些美好,必须一道坚守。人的健康有脉象,民族复兴有吉象,汉字浓缩了万物之象。方块汉字,有情有义,有起承转合,可纳泰山,可照肝胆,可以兴观群怨,可以歌之舞之足之蹈之。汉字与舞蹈,本质都是自然和生活。

     

        教室内外,高一高二高三,《诗经》《楚辞》《滕王阁序》,诵读声此起彼伏。早读结束,老于慢慢擦黑板,准备上课,粉笔的轻尘在窗棂透进的晨曦中浮沉闪烁。这个清晨,老于仿佛听到校园的露珠都在歌唱,那歌声仿佛是从遥远的春秋汉唐穿越时间隧道而来,悠长隽永。

     

        第一节课,老于讲到春天万物生长的那种神奇力量时,激情满怀。他蹲下来,把全身蜷缩在讲台后面,像粒种子,又像枚鸟蛋,然后竖起食指,整个身体慢慢地向上旋转,一种向上的力量推举着自己盘旋上升。全班鸦雀无声,个个伸长脖子看老于笨拙的“舞蹈”,老于感觉时光在倒流,仿佛又一次回到长第一颗牙、长第一根胡须的年龄。

     

        课间操结束,老于去另一个班上课。老于昨晚去剪头发,被理发师自作主张弄成了时尚的发型,这令已届中年的老于有点不好意思。老远就听见学生正在播放新一代神曲《狐狸叫》。老于走上讲台,学生仍在全神贯注听歌。“《狐狸叫》好不好听?”“老师居然知道《狐狸叫》?好潮哦!”全班惊呼。老于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不分17岁和70岁。”是啊,世界流行的不仅是音符,更是情怀和梦想。

     

        上课铃响了。老于不理学生“听完再关”的央求,关掉了音响。全班学生定下神来,注意到了老于的发型,有的掩嘴窃笑,有的开怀大笑。老于既为全球神曲中还没有用汉字写的歌而不平,又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完全out。十多年前,做班主任的老于会哼学生喜欢的大部分流行歌,现在只剩下最著名的神曲,还哼得不太完整。老了啊。挪威神曲《狐狸叫》中那些模仿小狗小猫、老牛青蛙、大象鸭子的叫声,类似儿歌,但在这首古朴的自然之声面前,那些声嘶力竭的演唱显得多么矫揉造作。老于禁不住有点不平,“阿Q”地想:仓颉汉字其实也是这样一部源于自然和人伦的作品,而且是人类最复杂、最伟大的一部,什么时候流行呢?

     

        临下课,老于又一次挥舞手臂,狠狠地表扬了后进生坤坤。坤坤脸颊发红,衬托得脸上几粒青春痘更加发亮。离开教室时,老于习惯性地弹了一下教案本,粉笔的轻尘纷纷扬起,发出嗡嗡回声。倾听他们,爱他们,轻尘也有翅膀。

     

        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搜集作文素材。中科院北京植物园使大连普兰店千年前的古莲子重新发芽开花一事,让老于感慨:只要穿透喧嚣和坚硬,冰下亦有万年青。轻尘般的微梦想有自己独特的力量,“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也。

     

        中午在饭堂老于主动与武汉大学翻译硕士毕业的成老师同桌吃饭,向她请教乔布斯名言“stay hungry,stay foolish”的准确读音。教化学的吴老师插话,说自己认为“stay hungry”应该是保持对知识的饥渴,“stay foolish”却让人费解。在一个人人追求卓越的年代,为什么要保持愚蠢?如何保持?

     

        老于笑了。聪明人总是喜欢把事情搞复杂,并上升成逻辑严密的“学识”。像“浑然天成”“本来具足”这些本真内省的智慧已久违了。禅者乔布斯的这两句名言,直来直去,毫不费解。“hungry”就是不要贪吃,保持神清;“foolish”就是不要过虑,保持敏锐的直觉灵感。禅与汉字,是人伦天性和自然本真最直观的表达,干干净净,天趣盎然,增一字即成累赘。吴老师问:你怎么知道禅者乔布斯是这个意思?老于笑笑,“不识字的六祖惠能说的。”

     

        盛春季节,江南岸、莱茵河岸、顿河岸、密西西比河岸,一定也草长莺飞了。“溱与洧,方涣涣兮”,河流两畔,想来都有戴花捧花的年轻人在互赠信物,同涉爱河。在这个蓝色星球,不同肤色的人在吟诵《论语》,老老少少抑扬顿挫地“秀”“中国好声音”。汉字六书起于万象,“永”字八法即是大千。

     

        下午没课,老于心情有点空落落的。总感觉现在的天空与儿时相比,变得越来越低。天空虽然还继续广袤着,但好像“空”字的“穴”头正在萎缩,下面的“工”却一天天膨胀。天空被浊物排挤,像一幅没有留白的国画,鸟儿只在KTV中才放开歌喉啁啾。那些依据地貌天象、鸟兽虫鱼之迹造出来的汉字,在自然界已渐渐失去联想的依托。满街的招牌、满屏幕的广告词中,汉字有意无意地被“通假”。商人们满怀深情地曲解汉字,苦心孤诣“创新”汉字以求吸引眼球。仓颉一点点被拔光胡子,剥去衣衫,只剩下骨骼,被石化定格在庙宇的神龛上。

     

        傍晚,老于拿起久违的毛笔写了副对联: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他突然明白古代徽墨为什么“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那一定是因为徽墨是用黄山松烟制成。自然物象化为点横竖撇捺,即为汉字;劲松转世,可为千年墨宝;而精气神是生生不息的。

     

        老于放下笔,从书架取出木心著作《西班牙的一棵树》。木心的佳句有一种清凉感,一种美与真的温润感:“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从前的许多优美自然意象和人文景观已难寻踪迹,幸好仓颉把那些遥远的意象凝固成了意蕴无穷的汉字,那些远逝的生命个体和古朴的生活方式在汉字中活灵活现。年轻时老于用笔写诗,现在用生活写,用课堂语言写,用肢体语言写,天天挽着汉字跳舞。老于曾一本正经地要求学生:我上课,笑是可以的,但必须用汉语笑,即使是外国语学校的学生,也不能例外。

     

        入夜,老于散步到高大而稀疏的凤凰木下,树缝间明月如钩,与篆书中的“月”字造型一样。回家,关灯就寝,老于恍惚入睡,阖上双眼也感觉到窗外景物,那些物象仿佛都在跳舞。殷墟龟甲、青铜铭文、敦煌卷子、摩崖石刻,所有的汉字都在跳,一刹那,颜筋柳骨和颠张狂素又还原成骑马舞、摇臀舞。鸟儿从树枝“决起而飞”,戛然而落;树枝如琴弦般颤动;天空中鲲鹏小鸟和黄土尘埃各行其道竞自由,庄子凭“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夺得逍遥游冠军。人累了,就靠在树上休息,鸟累了,就呆在枝杈梳理羽毛。宏大的《阿房宫》建筑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细腻的《兰亭集序》矫若游龙,勾连映带。仓颉、屈原、王羲之、杜牧,秦砖汉瓦,隶篆真行草,无名后生们争相表达和推演各自的思想华章,你来我往。茶马古道,纵横阡陌,仓颉汉字如月当空。即使电子邮件取代了驿使,汉字依然静有意,动则舞。老于深吸一口气,一股清凉从头传到脚底。在梦中,在渭城朝雨浥轻尘的清新时分,在阳关前古道边,他看见万国衣冠争入关,百千书生叩关行。边塞的城墙满是汉字真迹“秀”。有文天祥的遗笔“正气”,有颜真卿写的“刚大”,有硬骨头方孝孺写的“忠烈”……虽偃仰啸卧,千姿百态,却笔笔中锋。老于梦中觉得浑身发热,欲伸筋拔骨,好像身体又在发育成长。

     

        (作者为深圳某外国语学校语文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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