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近来一做梦就是楼房,一栋连着一栋的让人眼馋的楼房。昨天夜里,他梦见小青在医院生了,一个长得酷似他的小男孩。他把她和儿子接回了家。那是套新楼房,她一个又一个房间看了,说向春你真沉得住气呀,买下也不说,想给我一个惊喜吧?但是话音未落,新楼房眨眼间变成了破房子,又小又窄,站着都显挤,别提有多寒碜了。小青抹起了眼泪,儿子也在她怀里踢着小腿说了话,爸爸你怎么连套楼房也给妈妈和我买不起?他一急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宿舍床上,哪有什么楼房儿子呢。
向春再睡不着了,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便往厂区外面走。
厂子建在这座城市的东郊,属开发区管辖,生产一种叫葵二酸的化工产品,占的就是向春他们村的地。一开始向春不想来这里上班,觉得这等于在家门口工作,没一点劲。可现在像他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太多了,一抓一大把,能找份工作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小青跟他情况差不多,不同的是,她家就在开发区,爸爸是管委会的一个干部。两个人在一个车间,又都是技术员,一来二去就好上了,爱得一塌糊涂了。最初,小青说她好久没来那个时,向春吓了一跳,说不会吧。小青说这我还骗你吗,真的好久没来了。向春还是不肯相信,说再等几天,或许明天就会有好消息。
出了厂门,向春身不由己地往那片玉米地走去。没想到,小青也在那里。向春一怔,你怎么来了?小青反问他怎么来了。向春笑笑,说可能是心有灵犀吧。小青没笑,说她昨晚又给折腾坏了,想吐又不敢。向春说,要不趁问题还不太严重,打了吧。小青眼睛睁得多大,怎么你还这个态度?好,我这就去医院。向春赶紧拉住了她,你以为我不想要吗?夜里我都梦见咱们的儿子啦。小青脸上泛出了笑,真的?向春点了点头,忽然又说,咱租一套房子先结婚不行吗?
“我那些同学朋友都是先买楼再结婚的,这点没商量!”小青说。
“结婚真就非得买楼房吗?”
“你不是说要让我幸福吗?”小青点点头,“你就用租来的房子打发我?”
可能她的声音有些激动,一些晨跑的人不时朝他们这边望过来。
“走,到那边去说话。”向春说完,拉着小青往那边走。
那边还是大片大片的玉米林。
他们在一块地前停下来,地头有颗小杨树,看到树,向春就想起了那个夜晚。让她怀孕的那一次可能就是在这片地里。他们昏头涨脑地走出来后,他在小杨树的杆上刻了个“爱”字。眼下,这个字有分岔的势头了,最下面的一捺稍稍沉下去一点。
“看到了吗,你就在这里祸害了我。”小青说。向春没吭声。“你怎么不说话?”“说话?你让我说什么?”
“你肯定忘了当初在这棵树前发的誓了。”小青又一次激动起来,“你说你非常非常爱我,要让我一辈子幸福。你还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你就是要它,我也会给你把它摘下来!”
“我是很爱你,”向春摇摇头,“可现在就这条件,这孩子我们敢要吗?”
“你把我带这里来,就为了说这个?”
向春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说下去只能惹小青更生气。他看了一下表,离上班时间还早,便拉她往村子里走。
村子距他们厂也就一二里地,没多久就到了。街巷里有人在走动,向春怕人们问起结婚的事,让小青快点走。小青却不急不慢的。向春没法子,目光躲躲闪闪的,总觉得一村人都知道自己的对象怀孕了,都盯着她的小腹看。进了自家院子,觉得出奇的安静,听不到狗叫,也听不到猪哼哼。向春扫了一眼南墙角的猪圈,三头猪都不见了。狗也不见了踪影。向春就想,看来猪杀了,狗也卖了。这都是因为他,都是让他这个儿子逼的。
爹娘正在院子里加工浮石。爹用斧子破石头,娘帮着在一边收拾。村东那几座山都是死火山,到了夏天,沟谷里会冲下一些褐色的火山岩,很轻,放在水里能漂起来,村子里的人就叫它浮石了。他打小跟爹到沟谷里拾过浮石,还跟上进城卖过。城里人用它们堆盆景、假山,澡堂也用一点,供老年人刮脚垢。但听说区里最近下了通知,禁止挖山了。
娘早看见了他们,招呼小青进屋。
这房子盖起几年了,可一直没顾上打仰层。向春看了一眼,见房梁上悬着一只蜘蛛,肚子鼓鼓的,耍杂技似的从这边滑到那边,又从那边滑到这边,好像是没挂稳,忽然,扯着一条线栽落下来了。向春心跟着往下沉,却见那蜘蛛晃悠了一下,又攀上了墙壁。他心里就感叹,蜘蛛屁股后还拴着根保险绳呢,自己怎么没一点安全意识,竟就让她怀了孕。看来,爱情也得拴根保险绳啊,要不然,就会被没完没了的麻烦事缠住。
“你媳妇有了,”娘看了一眼小青的肚子,对他说,“你更得好好待她,动了胎气就不好了。”“我待她好着呢,”向春说。娘接着说,“真的不能大意,女人的事我懂。”
向春又看了小青一眼,心说你算找着保护伞了。娘说着便要张罗给他们做饭。小青说伯母你别弄了,我们还是回厂子吃吧,上午还要组织团员献血。她兼着厂团支部的书记,工作搞得很有起色,每年五四都受上边的表彰。娘说,哦,再有事也得吃饭,也就两步地呀。向春也记起了这事,还是回去吧,迟到了要罚钱的。听到罚钱,娘不敢再留他们吃饭了,说眼下正是用钱的当口,可不能让罚了。向春看到小青脸色一下变得不自然了。娘肯定也觉出了什么,赶紧打住了话,说你们都别急,不是有我和你爹给扛着吗。向春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也没下雨,从哪捡了这么多浮石。娘岔开了话题,拉着小青的手说起了怀孕期间该注意的事。向春懒得去听,出了屋,帮爹搬石头。
“去陪你媳妇吧,用不着你。”爹指了指屋子说。“这石头从哪捡的?”“山上啊,”爹迟疑了一下说。“听说最近不准挖浮石了,您不知道?”爹怔了一怔,“知道。”
向春也不再问,弯下腰搬石头,爹看了看,也不再拦他。忙乎了一阵子,小青出来了,说不早了,我们回厂吧。向春就跟着出门。
娘忽然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凑五万多了,你舅他们说还能给挪借点。”
“买套楼房得很多钱。”向春摇了摇头,“再说,借了不得还?”
“树挪死人挪活,先对付过去再说。”娘说。
见小青朝这边看,娘笑了笑,“忙去吧,好好照顾你媳妇。”
回了厂子,向春说先去吃饭吧。小青摇摇头,你去吧,我还得再写个通知。向春一怔,跟着她到了厂部楼下。小青在门厅外面摆放的移动黑板前停下,在先前写的那个动员通知下,又补了两行字:请志愿献血的团员,九点半到厂部办公楼前集合。向春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说,我保证第一个来。小青说,你这么支持我的工作?向春说,就算我支持你,你也不一定理解我。小青摇摇头,打住,千万别再提那事了,你先去吃饭吧。向春本就不愿跟她一块吃,正好得了解脱,说那我先走了。这些天他处处节省,早饭只买两个馒头,一块臭豆腐,连份菜都不舍得打了。他不想让小青看到。
吃过饭,向春第一个进了车间。慢慢地,人陆续到了,却没看到小青。后来大家都忙上了,她仍没来。向春心里就有些急,她怎么不来呢?后来车间主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小青他们团支部不是在外面搞活动吗,你还傻呆呆地等啥,赶紧去吧。主任这一说,他蓦地记起献血的事来了,放下图纸便往外面跑。怪不得一直没见小青来车间呢,看来他脑子近来真出了问题。
到了厂部楼下,看到血站的人早到了,小青在那里跟着忙乎呢。已经有几个青工献了血。向春就责备自己,说好第一个来,怎么就落后了呢。小青自然看到了他,脸冷冷的,他想她一定误会了。他真的想努力表现一下,一来支持她的工作,二来多少能领一点补助,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很快就轮到向春了,做了几个检查,医生说他血质不错,就安排抽血。向春本以为可以多抽点,可大夫只抽了他一管子,就让下一个来。
“你们多抽我一点吧,我体质好着呢。”向春说。
大夫摇摇头,“有规定的,想多抽也不行。”
“你疯了不是?”小青在一边压低声音说。
向春没理她,对大夫说,“我可以替车间其他同志抽一点。”
“你这小伙子不错,可我们要对献血者负责的。”大夫说。
向春磨蹭半天没用,只得回了车间。
中午吃饭时,向春看到小青也进了食堂,凑过去说,本来想表现一回,大夫不让。小青说,你那是假积极。向春说,你什么意思?小青说,谁不知道你是想多领点补助,想钱想疯了你啊。向春一下给噎住了,半天说,就是想疯了,那又怎样?小青说,不要身体了?向春忽然来了气,还不是让房子逼得吗?可这话他没说出口,怕伤了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找了个地方蹲下吃饭。
车间里的小马凑过来跟他套近乎,说,村边那些火山最近有警察守着了,听说逮了就要关的。他们是一个村的,工厂占了村里的地,不少年轻人便进厂当了工人。向春摇摇头,你提这个干吗?小马说,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向春看了他一眼,有话快说。
“你爹好像还偷偷上山呢。”小马笑笑说。
向春一听,放下饭碗,骑了自行车往村里赶。
回了家,见爹还在院子里吭哧吭哧破浮石。向春看了爹一眼,问这石头哪来的。爹说,在沟谷里捡的。向春说,最近派出所的人在守山。爹说,你跟我说这个啥意思?向春说,我是提醒您,别做违法的事。爹说,我们没。向春说,可我听说您上山了,可不敢再去了。这时娘出来了,问向春吃饭没。爹就把气撒到了娘头上,说看你养的好儿子,媳妇还没娶过,就来教训我了。娘说,孩子在厂子上班,知道的事多,得多听听他的。爹忽然扔了锤子,倔倔地蹲到一边去了。一看爹那阵势,向春站了一会儿便出门。
“你爹那脾性你还不知?”娘送他出来,“不能戗着跟他说话。”
“我也知道他爱面子,”向春说,“也知道你们为我的事犯急,可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
“忙你的去吧,放心,不会有事的。”娘冲他笑了笑。
一下午,向春心里乱糟糟的,担心爹真的给逮了。干活时就总出错,让车间主任瞪着眼睛说了几回。下了班,向春也没去食堂,一个人上了街,找了个小馆子进去了。坐下后发现旁边几张桌子都是一对一对的情侣,亲昵地说着话,向春就有点后悔来这里了。他尽量不去看他们,要了一瓶几块钱的酒,一盘凉拌黄瓜,一个人喝开了。几杯酒下肚,就有点云里雾里,烦心事都烟消云散了。后来一抬头,见对面那对恋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一起,他们本来隔着桌子,这会儿却紧挨着,男的夹一筷子菜喂到女的嘴里,女的又倒杯酒送到男的嘴里。向春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爱情,他们也这样好过呢。想着,好像真的看到了小青,在窗外闪了那么一下。向春怔了一怔,但他知道她不可能跟着他,这么晚了,再说,他又惹她生了气。忽又想到了房子,心情不由又恶劣起来,就又抓起了酒瓶。
“还喝?”有人忽然站到了他身边,劈手夺走了酒瓶。
向春一抬头,是小青进来了,眼不由一亮,“我说刚才好像看到你了嘛。”
“不准你喝了,跟我走。”小青拉着他出了酒馆。
街上没多少行人了,向春坚持要送小青先回家。他们顺着人行道边走边说话。小青说她想在这一片开个礼品店,先雇个人,没班时就去照看。向春说,你这么两头跑,不怕累坏了?你就是不想对自己好,也得对你肚子里的小宝宝好一点吧。小青瞪了他一眼,可是我想发财,想买房,我太想发财了。向春说,我明白了,你是嫌我穷,嫌我没钱。小青说,知道就好,要是还有选择的机会,我一准嫁个有钱人。
向春心里就又来了气,“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你什么态度呀,”小青说,“不服气你也发点财证明一下自己。”
他老半天才说,“好好好,祝你成功。”
这时候,他们已到了她家楼下。小青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
向春看了她一眼,说那我走了。掉转身往厂里走。
他一直没去回头看她。他心里真的很生气,爱情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谎言,在楼房前一撞就碎。走了半天,他停下来,回过头一看,早没她的影子了。他想,刚才自己也真是太小气了,她怀了孕,自己就不能让着她一点吗?自己倒好,故意惹她生气,也不管她是不是上了楼,自己先一扭头走了。可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管她呢,要杀要砍都由她吧。
“爱情算什么?什么都不是。”向春想。
快进厂区时,远远看到路边蹲着个黑影,向春一走过来,黑影“倏”地站了起来。他吓了一跳,问,谁?黑影说,我。向春就听出是爹的声音了,也不知道他这会儿来干什么。爹说,你咋才回来?向春说,您这么晚有事?爹不高兴地说,去你宿舍找过了,他们说你出去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我来是想告诉你,下午你几个舅舅又送来几万。
“说了多少次了,”向春真有些生气了,“你们就是不听,借上了将来又怎么还?”
“这你甭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爹又说了几句,就往村子里返。
向春忽又记起了小马的话,怔了一怔,偷偷跟在了爹的身后。怕爹看到自己,向春一直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爹快他跟着快,爹慢他也慢。走了一段路,他看到爹拐了个弯,朝村东的火山那边去了。他心就一沉,看来小马说得没错,爹真的还在偷偷上山。这怎么了得,让警察逮了,人受制不说,又得多少钱赎出来?不能了,再不能逼着他们了,得让爹知道,他不打算买房子了。可编个什么理由才能哄他一下呢。
走了一阵子,前面是一座影影绰绰的火山。
向春看到爹在裸露的山岩前停下来,那是被开采后留下的痕迹。爹回过身来看了看,可能以为没人跟着,就蹲下来,好像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爹找出了把大锤子,看来是早寄下了采石头的工具。爹还戴了一顶矿工帽,他把帽上的灯开了,那束光很强烈地照在了身边的岩石上。他不知该怎么办,爹是个爱面子的人,要是发现儿子盯着他,心里还不知怎么难受呢。想着,他看到爹已拿起锤子破石头了。
向春想喊住爹,又不知怎么开口,正急着,听得身后好像有脚步声。他心慌慌地跳了起来,想,这下完了,肯定是警察来了。回过头一看,并没有人,是自己听错了?他硬着头皮朝爹走过去。爹帽上的灯忽然熄了,显然是听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顿时陷入了地狱中,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不由喊了一声。爹也出了声,你咋跟来了?
“我是来告诉您,”向春终于记起胃病也有呕吐的,“不用给我们买楼房了,刚刚您一走,小青就来了电话,她说她去医院查过了,医生说她不是妊娠反应,没怀孕,是犯了胃病。”
“这样啊,你不会哄爹吧?”
“哄您干什么,”向春说,“您要不信,明天可以直接问您儿媳妇。”
“真要这样,那我和你娘就能歇口气了。”爹老半天出了声。
“回吧爹,这下您可以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向春陪着爹走了一段路,走到一个岔路口,他们就该分手了。爹盯着他又看了半天,好像是琢磨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向春说,回吧,明天我和您儿媳妇一块回家。爹好像这才放心了,又看了他一眼,迈开了脚步,朝村子的方向去了。向春松了口气,从另一条路往厂子的方向返。
没走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喊他:“你这坏蛋,我啥时有胃病了?”
向春一下听出来了,是小青。原来她没上楼,又偷偷跟上来了。向春一伸手把她搂在了怀里,眼睛湿润了。小青说,好黑的天呀,吓死我了。向春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那你怎么还跟着?小青说,怕你想不开嘛,万一你寻了短见,我不成了逼死你的凶手了吗。向春笑笑,我说老觉得有个人跟着,还以为是警察呢。
“我就是警察,”小青哼了一声,“想听听你怎么编排我,还一口一个儿媳妇呢。没想到你也在当警察,在跟踪伯父。”
“你应该叫他公爹,”向春笑了笑。
“美得你,谁知道我一定得嫁给你?”小青身子蹭着他,“我是铁了心要开店了,你入不入伙?入的话,下了班我们一起去店里,好不好?就当这是爱情的考验。”
“爱情算什么?”向春脑子里忽又冒出了那句话。
“说话呀,”小青催促他,“孩子眼看就要出生了,我们不能太穷,就算挣不上楼房,也得给孩子攒点钱,是不?”
向春把她搂得更紧了,心里却说不出的酸楚。
王保忠 著有长篇小说《甘家洼风景》等多部,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第五届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现居山西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