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穿

    日本有俗语曰“东男京女”，意思是男人要关东一带出身的好，有男子气概，女人还是京都的好，温柔能干。这能干里头，最重要的一条是擅长织染。平安京时代，诸官厅中缝殿寮、织部司所需的职人有一部分必须召自“京内妇女”。据《延喜式》载，当时天皇从一月到三月定额的衣物有袍十领、袄子十领、半臂十领、汗衫十领、表袴与中袴各十领等。加上中宫之用，工作量相当庞大。《枕草子》“懊悔的事”一节有：

    缝急着等用的衣服时，好容易缝成功，抽出针来看时，原来线的尾巴没有打结。又或将衣服翻转缝了，也是很懊恨的事。

    平安时代后期，宫廷势力渐衰，官营织造式微，民间织染业却日益隆盛。今日西阵织、友禅染，也可看作当日传统技艺的延续。也才有了京女们对穿着的挑剔与执着——老话说得好，大阪人吃穷，江户人喝穷，京都人穿穷。

    西阵在京都上京区到北区一带，街区略显萧条。川端康成《古都》第三章写到的和服街，正是这里。镰仓时代前期，此地是绫织职人聚居之所。应仁之乱中西军总大将在此设阵，因而得名。

    友禅染的名字来自江户时代的扇绘师宫崎友禅斋，设色优雅，纹样丰富，是日本代表性的染色法。首先，职人们参考世代保存的图案样本，设计草稿。复用水溶性很强的鸭跖草花汁将草稿画上丝绸。再用米糊或胶水等防染剂描画纹样的轮廓线，线条需流畅平顺，粗细一致，对职人技艺有颇高要求。而后是染色，除却化学染料，动植物染料也多有使用，譬如蓝草、红花、茜草、苏芳、紫根。这一步之后要用高温蒸汽将染料定型。最后是有名的“友禅流”，在川流中展开布匹，让流水涤净多余的染料与防染剂。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中有一段：“下京上京皆被蒙蒙细雨濡湿。三十六峰翠色的底下只有水流之声，漂洗着友禅红，浇灌菜花的田地。”友禅红即是被友禅染织物染成红色的鸭川流水。出于保护环境的理念，今已见不到这样的风物。

    明治开国以来，洋服大兴。与许多传统服饰一样，和服因“昂贵”“麻烦”“不利运动”等原因渐呈衰势。战后吴服业界更不景气，有不少店相继倒闭。今天的日本，和服也就在结婚典礼、葬礼、七五三、成人式等场合露脸。幸好还有京都——恐怕没有哪个城市还像京都这样高频率地出现和服，也没有哪个城市像京都一样仍然有穿着和服闲庭散步的气场。

    京都有不少出版物，打着“和服之旅”的名头，专门推荐京都适合穿和服去逛的场所——事实上这样的地方在京都遍地都是。京都很多名胜古迹都需脱鞋参观，此时穿和服趿木屐就显得非常合适。虽然穿着和服挤公交追电车很不方便，但在京都，还是能看到许多穿和服的女人在站台上款款静立。特急之类的通勤车不要去，慢悠悠、逢站必停、人也不太多的普通车就好。妇女杂志专门有篇章讲如何在公共交通设施上还能保持穿和服的高雅姿态，想必她们都认真学习过。

    而穿和服实在是件麻烦事，单是和服各部分各配件的名称就是一门学问，一般人都答不全。从里到外一层层穿好，每一步都有复杂的程序。结腰带更困难。发型、配饰也大有讲究。万不可小觑京都街头那些穿着素淡和服款款迈步的女人，她们这一身不知费了多少传统美学方面的熏陶。

    除非出身名门，现在的女孩子已很少有练习穿和服的机会。夏天祇园祭能把浴衣穿好就算很不错。好在京都除了许多吴服店、和服教室外，还有不少价格亲民的和服租赁店。这些店铺主要面向年轻人和游客，备选的和服虽比不上高档和服店那些价格不菲的，但风格多样，花色繁多，很受欢迎。

    在京都，将和服穿得最迷人的，还是那些中老年妇女。岁月赋予她们从容优雅的姿态，淡然宁谧的气度。举手投足均与古都相契，观者亦觉赏心悦目。平安时代的宫廷女装十二单配色相当讲究，被称作“袭色目”，《源氏物语》与《枕草子》中多处可见。色目以季节分类，从外到内颜色渐变。如春天的“紫之香”，浓紫、紫、淡紫、薄红。夏季的“菖蒲”，青、薄青、白、苏芳、淡苏芳。秋季的“红叶”，红、淡朽叶、黄、浓青、淡青。冬季的“枯野”，黄、淡青。这样的传统审美在现代和服配色中也有应用。若搭配不宜，难免像末摘花那样惹人嘲笑：“这位小姐身上穿着一件淡红色夹袄，颜色已褪得差不多。上面那件紫色短褂也十分破旧，近乎黑色。外面却披着一件黑貂皮袄。这种服装在古风中属上品，然而妙龄女子穿上却过于欠缺时髦，使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

    文久二年（1862），公武合体政策下，德川第十四代将军家茂与孝明天皇之妹和宫亲子内亲王成婚，二人感情融洽，是德川家历代将军与正室中关系最好的一对。次年，德川家茂决定上京，与孝明天皇共商攘夷大计。临行前，他问妻子想要什么故乡的特产。和宫答曰，要故乡的西阵织。然而这一去即是永别，庆应二年（1866），家茂在第二次讨伐长州的途中病倒，殁于大阪城，年二十一岁。留给妻子的西阵织也成遗物。和宫见之悲咏云：

    现世唐织，光华何如。

    绫锦照眼，但为君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