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局长”

    湖南省醴陵市，仙山公园神怡楼。脚下，渌水碧碧。头顶，天空蓝蓝。

 

    说起家乡，醴陵百姓非常自豪：这里是有名的瓷城，精美的瓷器漂洋过海誉满全球；这里又是花炮之乡，璀璨的烟花曾绽放在北京奥运会闭幕式上。

 

    然而，曾几何时，醴陵百姓非常无奈。传统瓷器和烟花鞭炮是醴陵市的支柱产业，也是重要的污染源。老百姓把烟囱的黑色烟尘、瓷厂的白泥浆废料和造纸厂的红色废水并称为三条“龙”。这三条“龙”，肆虐多年。

 

    如今，三条“龙”终于被降服！2011年和2013年，醴陵市两获“湖南省最干净的县级市”的称号。

 

    可就在2013年秋天，为降服三条“龙”耗尽心血的醴陵市环保局局长王爱国，不幸因病去世，年仅46岁。

 

    2014年春天，记者来到醴陵，听老百姓讲述“降龙局长”王爱国的故事。

 

“烟囱没倒，我这局长的位子就倒”

 

    醴陵市环保局的同志说，王爱国有个癖好：晚上和妻子散步专挑选空气质量不好的地方。

 

    妻子说：“爱国是在检验环境治理成效。空气质量不好，就是出问题的地方。”

 

    空气质量差到何种程度呢？醴陵街上几乎看不到白衣服，上街走一趟，白衣马上变黑衣。为了避尘，居民家的阳台都是封闭式的，窗户都挂着厚厚的窗帘，不敢开。

 

    2007年3月，王爱国任醴陵市环保局局长。拿到污染产业调查数据，王爱国吓了一跳：70多家造纸厂、400多家瓷厂，都存在大大小小的污染问题，城区200多根烟囱需要拆除！

 

    王爱国主动与市委、市政府签下“军令状”：“若是三条‘龙’不治好，烟囱没倒，我这局长的位子就倒！”

 

    “降龙”首先从天上的“黑龙”开始。

 

    最佳方法是直接换掉瓷厂窑炉的煤燃料，全部改用天然气。可一个窑炉的改造费用需两三百万元，这让不少企业家望而却步。

 

    “转变能源结构确实有困难，但我们不能因为资金缺口大，就向污染投降。”王爱国积极研究对策。他联系各个部门，决定利用节能减排扶持政策、环境污染治理资金、财政扶持等多种途径，解决资金难题。然后通过优先试点、项目示范，打消企业对改造的成效顾虑。

 

    王爱国带领企业负责人赴广东佛山、山东淄博等清洁能源使用地考察，与天然气公司反复洽谈，达成价格优惠协议。

 

    带着合理的计划，王爱国和环保局干部们逐家走访企业，宣传环保知识，加速推行燃煤企业的煤改气工作。

 

    对“红龙”和“白龙”的治理同步进行。

 

    王爱国带队深入王仙、浦口等造纸企业集中的乡镇调研。他发现，造纸企业普遍规模小、盈利能力差，大规模治理不仅会直接导致企业关闭，还会影响花炮和陶瓷产业。“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次整改决策更要慎重。”王爱国说。

 

    2008年，醴陵市开始对造纸行业实施大规模整治。规定对年产量1万吨以下的造纸企业，实施关闭；对年产量1万吨以上企业，实施停产整治。按照规定，将关停60家小造纸企业。

 

    有人质疑：“纸厂关了，影响了花炮产业发展，影响了醴陵经济，你王爱国就是罪人。”

 

    “环境先行，不符合规定的造纸企业必须关停，要还老百姓干净水。”王爱国立场坚定。

 

    2008年，相邻的浏阳市老百姓给王爱国写来一封信，说浏阳市大瑶镇要建设50万吨的造纸工业园，可能会严重污染澄潭江的水质，希望醴陵市能够重视干预。

 

    有人提醒，浏阳市的问题不属我们管。

 

    王爱国说：“环境治理没有明确的边界线。”

 

    他马上核实情况。工业园建造确有其事，并已上报湖南省环保厅审批。调查结果显示，澄潭江上游水量少，根本容纳不了50万吨造纸工业园的排污。一旦建成，澄潭江将成为一条臭水沟，沿途8个乡镇的生产生活用水都会出问题。

 

    有人劝他，上级都批准了，你没必要太认真，小心得罪人。

 

    王爱国说：“宁可得罪个别领导，也不能得罪国家政策，不能得罪人民利益。”

 

    顶着压力，王爱国到长沙据理力争，坚决反对已经审批下来的工程。最后，省环保厅采纳了醴陵市的意见，根据澄潭江的容纳量，只批准建设30万吨的造纸工业园。

 

    与三条“龙”搏斗6年，醴陵市环保和卫生工作成绩斐然：272家企业使用了天然气，817座炉窑实施了改造或采用余热利用技术，199根烟囱被拆除。

 

“烟囱应该倒，企业民生不能倒”

 

    王爱国在乡镇基层扎根奋斗18年，从乡政府科员，到乡镇党委书记，到市环保局局长，岗位在变，职务在变，但为人民服务的心始终没变。

 

    浦口镇保丰村村党支部书记彭昌凯说：“我原来开造纸厂。环保局来消息说企业要转型整改。那时，我刚投入30多万元，增加了两条生产线，这哪行啊？王局长来找我谈话。我对他吼：‘厂子关了，我的钱不就打水漂了呀？’他说：‘国家有政策，会给补贴的。环保是关涉到百姓生活的大计。你是支部书记吧？共产党员做事要为百姓考虑呀！’我想通了，关闭了纸厂，转型做没有污染的项目。我欣赏王局长的作风，跟他成了朋友。村上有企业偷着排污，我就通知他，跟他一起去查，当他的观察员。”

 

    泉兴瓷业老板林仁学说：“王局长告诉我：‘环境整治的目的，不是让企业死，而是让企业活。烟囱应该倒，企业民生不能倒。要相信政府。’改造后，王局长多次跟踪了解情况，天然气利用后产品质量怎么样？综合成本降低多少？3年来，我们企业不仅从天然气里面返还了全部配套费，还获得了国家扶持资金。比起改造前，利润还增加了。”

 

    栗山坝镇茶溪村女村民邱顺风说：“王爱国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晚上下暴雨，我家的土砖房被冲垮。我和父母被压在废墟里。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喊：‘有人吗？’我回答：‘有。’又过了好一阵子，阳光透进来，我和母亲获救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天早上，镇上的书记王爱国听说房子垮了，赶紧带着10多个人来救。王书记听到了我的声音，交代不能用工具。他带头用手挖，硬是把我们从废墟里刨了出来。父亲被压死了。王书记还帮我们申请补助，重建房子，支持我们发展生产。我现在成了养猪大户，很幸福。”

 

    黄獭嘴镇双井村有座小桥。桥原先只有80厘米宽，每天上千的村民过桥，常有村民骑摩托车掉进河里。早已离开黄獭嘴镇镇长位置、当了市环保局局长的王爱国一直惦记着这座小桥。2011年，他主动找村党支部书记程国冬商量把桥加宽修好，“要早点修好桥。老百姓走得踏实，干部心里才踏实。”修桥一共花了1.7万元，其中5000元是王爱国从自己的工资里掏出来的。他去世后，村民将这座原本没有名字的桥称为“爱国桥”。

 

“烟囱可以倒，干部作风不能倒”

 

    “瓦子坪很苦，你这个后生要有思想准备。”1989年，从湖南农学院毕业的王爱国来到瓦子坪乡当干部。同事付毛生冒着风雪把他接到乡里时，这样对他说。

 

    “我本来就是农民，我不怕苦。”王爱国爽快地回答。

 

    付毛生告诉记者：“爱国不怕苦，和老百姓一条心。最可贵的是，他当了领导，可思想一直单纯得像那天下的雪。”

 

    环境整治阶段，企业转型成功会发放补贴。王爱国的表姐夫托人转达想多拿补贴的意愿，王爱国立马拒绝。浦口镇的企业老板找王爱国妻子文珍瑜的哥哥来说情，也想多要补贴。王爱国严肃地回答：“国家的补助是按企业实情来发的。你不要掺和进来，一切按规矩办。”

 

    市环保局的张利人介绍说：“王爱国有句名言：烟囱里的黑烟，是看得见的污染；思想上的污染，是看不见的黑龙。烟囱可以倒，干部的作风不能倒。”

 

    国瓷路旁的一块空地上，有一堆固化变质了的水泥堆，远远望去，像一座碉堡。

 

    3年前，王爱国的弟弟王伟跟人合伙在那块空地上筹办一个水泥预制板厂。干到一半，因手续不全被有关部门叫停。王伟急了，十余万元钱已经投进去了，他希望王爱国帮忙疏通关系，继续动工。

 

    王爱国回答：“你瞒着我做违规的事，本来就不对。有经济损失，就是违规的代价。”

 

    王伟不甘心，趁天黑之后偷偷继续动工。王爱国知道了，立马赶来制止。

 

    王伟一赌气，就将最后未用的10吨水泥留在了原地，没有处理掉。

 

    风吹雨淋，水泥固化，几万元打了水漂。

 

    记者在王爱国家见到王伟，他表情木然，眼光呆滞。知情人黯然神伤地告诉记者：王伟创业失败后，选择外出打工，结果不幸遭遇车祸，头部受损，成了痴呆人，丧失了生活能力，成了王爱国一家永远的负担。

 

    醴陵市环保局副局长彭邵陵说：“这座让人伤心的碉堡给我们启示。共产党人王爱国立场坚定，思想过硬，建立了一座坚固的精神堡垒，能够抵御任何风吹雨打和糖衣炮弹。”

 

“局长倒下了，精神没有倒”

 

    王爱国是2013年9月11日凌晨去世的。从入院到确诊为胃窦癌，到离开人世，短短35天。

 

    妻子文珍瑜说：“爱国工作起来不要命。在乡镇，他打着背包进村，晚上就睡在群众家里，我从县城跑到乡政府经常找不到人。在栗山坝镇当书记，回家过年两手空空，有时连工资都不见了。我不怪他，知道他是花在了老百姓身上。深夜他说肚子痛，就让我给他揉。以前我怨他不顾家，现在我怨自己，为什么没早点带他去医院检查。”

 

    环保局司机王宇明说：“2009年开始，王局长就老是用手捂着肚子。我建议他去检查，但他总是自己买点药，咬咬牙挺过去。一年里法定节假日超过100天，可我跟着他顶多休息20多天，白加黑，5加2。2010年9月的一天，我把他拉到湘东医院门口，催他做个胃镜检查。他刚好接了个电话：‘掉头，去市政府开会。’”

 

    这一掉头，又拖了3年。

 

    醴陵市的环境越来越好，王爱国的身体却越来越糟。

 

    2013年8月3日，王爱国胃痛得厉害，吃不进午饭，却赶着去王仙镇水渠查污。他沿着田间水渠走了两公里，话也说得简短：“谷子要丰收了，得盯紧企业。”

 

    8月5日一大早，按原定计划，王宇明送王爱国去医院做胃镜。王爱国上车又改了主意：“走，今天去官庄乡做民情调研。”

 

    “局长，您都两天没吃东西了，今天还是去做检查吧！”

 

    “工作不能推，检查还可以推一下。明天去！”

 

    王爱国来到距城区70余公里的官庄乡瓦子坪村走访。瓦子坪村是原瓦子坪乡的一个行政村，后并入官庄乡。王爱国在瓦子坪乡工作5年，几乎跑遍全乡每一户人家，访贫问苦，宣传党的政策，与群众一起收割、挖土，与群众结下深厚情谊。

 

    午饭，王爱国只喝了两勺汤就停下来，用手捂着胃部。

 

    下午，王爱国又走访了几户贫困家庭。乡亲们见到王爱国，紧握他的手不松开。

 

    8月6日，王爱国来到湘东医院做检查。

 

    结果是：胃窦癌，晚期！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王爱国还在操心工作。市环保局副局长马明仲前去探望，王爱国用微弱的声音不断询问：“花炮大市场这个新建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进展怎样了？废旧塑料加工整合情况呢？企业倒闭后打算怎么处理后遗症？环保工作，一刻也不能放松！”

 

    8月27日深夜12点，手机铃声响起。

 

    妻子打算去接。王爱国低声说：“是投诉，我来！”

 

    手机离他右手只有30厘米，可手已经不听使唤，手指一点一点挪动。摸到手机，慢慢放在耳边，声音很低、很弱：“喂，我是王爱国……好……好……我安排人处理……”

 

    放下电话，王爱国陷入了昏迷。

 

    这是一个关于环保的电话。但无人知道投诉的内容。

 

    王爱国病危，大家的心有万斤重。

 

    官庄乡瓦子坪村党支部书记冯建桥来了，他忘不了那一次小河涨水，王爱国背学生过河的背影、湿透的衣衫。

 

    黄獭嘴镇企业办主任黄建国来了，他忘不了王爱国连续16个小时扑灭山火，倒头睡在山上，衣裤被烧出的破洞。

 

    黄獭嘴镇居委会老支书江国合来了，他忘不了听说自己患糖尿病，王爱国驱车从市里送来的2000元救命钱。

 

    老朋友陈道邦来了，他忘不了王爱国腾出房间，让没找到工作的自己免费吃住半年，在自己婚礼上开心的笑脸。

 

    许多老百姓，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默默流泪，祈祷王爱国能够醒来。

 

    9月11日零时25分，王爱国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醴陵市委书记周晓理说：“王爱国是我党的好干部，老百姓的贴心人。虽然，他为之奋斗的生态文明建设目标还没有完全实现就倒下了，可老百姓说得好，爱国的身子倒了，可他的精神永远没有倒。‘降龙局长’的故事将在青山绿水间久久流传！”（本报记者 唐湘岳 本报通讯员 刘军）

 

降龙精神赞

 

本报评论员

 

    湖南省醴陵市获得“湖南省最干净的县级市”称号，这里的老百姓永远记住了一个名字——王爱国，他为环保事业殚精竭虑，长眠于治理环境污染的战场。

 

    人们歌颂赞美王爱国的事迹，为他的牺牲奉献所感动，为他把蓝天绿水带回醴陵而感恩。百姓们都说“爱国降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细读故事，我们发现王爱国的一些生活细节值得回味。王爱国有一个癖好：散步专往空气质量不好的地方走。环保局长下了班，仍然惦记着环境问题，这是一位环境保护工作人员的职业素养。

 

    有了这样的职业素养，王爱国才会从全局出发细心研究环境治理方案，从构成污染源头的企业的能源结构方式着手解决。“牵一发而动全身，整改决策需要更加慎重”，王爱国讲究方法，先学先进技术手段和令人信服的方法经验，再坚持原则坚决整改，只要企业愿意松口配合，成效马上可见。醴陵市的瓷业老板林仁德看到了成果，改变能源使用方式后，利润不降反增。

 

    王爱国拥有18年的基层干部经历，与乡亲们一同生活，知道老百姓的酸甜苦辣。他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就是维护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王爱国也许不会把走群众路线时刻挂在嘴边，但他知道“烟囱里的黑烟是看得见的污染，思想上的污染是看不见的黑龙”。

 

    环境治理工作经常与多方利益周旋，不免卷入一些利益关系。面对金钱的诱惑，王爱国坚持说不，降住思想上的“黑龙”。

 

    做一名称职的干部，就需要有爱国这种能够战胜各种污染、各种困难的降龙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