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莽莽撞撞穿行在陕北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一路逶迤进入关中平原,到了东山脚下性情早就磨柔软了,犹如徐志摩笔下的“不胜娇羞”的女人,低眉顺眼,秋波荡漾,水静得像一块碧色的玉翠,时而有鸟扑棱着麻灰的翅膀掠过,箭一样消失在岸边的杂树林子。
地处沟壑之上的村里缺水,不是没有水,而是水在地下七八十米深处的岩层里。村里人想把洛河里那块玉翠剪裁下来一片,铺展在村里村外的土地上,让人活得更壮实,让庄稼长得更欢畅——哎呀,这是个美好的梦想!这梦想了不知道多少辈了,多少辈想了也是白想,白想也就不想了。偏偏表哥还在想,从跟着大姑使出吃奶的劲儿搬轱辘绞水时就想,一想就想了十几年……
林子里的鸟长大了,口角便退掉一圈软黄。男人嘛,也在长,长得胡茬儿硬了,揭下来能刷洗闺女媳妇们一针一线纳的粗布鞋——表哥呢,还未等胡茬儿长硬实,高中毕了业。有心气的表哥,放下墨水笔就操起了铁头,他呀,一片锦绣要施展在土地里。风也刮,雨也淋,土里钻土里长,表哥就成了闷头走路不言不语心里拿得住事的村里当家人。当家人不是闷葫芦,当家人心事重啊!
刚一入夏,天干得冒烟,整个村里闹起了水荒。水!水!水就是人和庄稼的生命液汁呀!这水呀,熬煎人!聚在老槐树下拧着眉头的庄稼汉们,圪蹴的,站立的,半弯腰的,斜膀子的,抽旱烟袋的,卷纸烟的,还有那些茁实的婆娘,羞涩的姑娘,都把眼光齐刷刷盯着表哥。表哥呢,手里的谷草捻成粉,簌簌落在脚面上。
接连几天,表哥直在东山上转,转呀转,眼神就落在粼光闪烁的洛河湾。洛河湾,恰在东山脚下,水深浪平,是理想的抽水站选址。若是真能建好抽水站,哈呀,村里人祖辈的梦想就成了真——表哥犹如大战前夕的大将军,仿佛看见了胜利的旌旗在飘扬,奥呵呵一声吼叫,潇洒扭身就回了村。
天刚麻麻亮,挂在老槐树上的铁钟咣咣响了,震得地皮颤颤的。表哥站在青石碾盘上,面对乡亲,撂了一句话:“不信龙王不给水,拿起家伙,借水!”
修水站,不是一句话,需要硬扎扎的票子呀——路在何处?思谋好了的表哥换一身浆洗过的褂子,扯开大步大路走。县长在电视里说要大力修水利,那就端直找县长。大街上的尘埃尚未落定,表哥就已经站在县长办公室门前了。县长哈哈一笑,二话不说便请水利专家携了测量仪器,跟随表哥进了村。水利专家背着仪器在东山上沟沟壑壑里转了好些日子,胡子就像张翼德。临了,扔下一句话:“行。事太硬!”表哥稳稳站起来,道:“硬就硬,咱就硬着干!”表哥和村里的一帮老少爷们安营扎寨,硬是要在亘古未开垦的山崖上开凿一个好梦想……
吉普溅着泥浆早把工地碾出无数道深深的辙,县长双手合围面向热火朝天的地方喊:“顶住,我去化缘。”话音未落,吉普拉着县长消失在郁郁葱葱庄稼地里的土路上……
村里不缺是劳力,就连常年出门打工口音有点变的青壮年,也都纷纷放弃了凉房底下的生涯,一窝蜂火烧屁股一般颠了回来,齐齐地上了工地。表哥靠着老槐树一声不吭心里却计算——天爷呀,这咋就得这么多的钱!
大姑扭着半大的小脚,手里攥着厚厚的一叠红票子,轻轻放在老槐树底下的青石碾盘上,二表姐推着身着工装的表姐夫跟在身后也来了,村东的,村西的,村南的,村北的,走着的,拐着的,昂首挺胸的,弯腰背手的……表哥还没回过神,老槐树底下热闹成农贸市场了……村里几百户人家,纷纷出手,砸锅卖铁豁出去了!
转眼到了七月。刚才还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飞,忽然,一声焦雷响,箭杆子白雨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时候,县长的吉普陷进了洛河滩,说话间,却见几头犍牛撒开蹄子冲过来,断喝一声天地动,绿吉普就像大萝卜拔出泥,直乐得县长返身一把拽住个牛尾巴就奔了工地……说也怪,这雨来得急也走得快。乌云散去,太阳便又火辣辣。
表哥正抹汗水撅屁股搅拌水泥。县长人瘦骨轻刹不住闸,一头撞在表哥泛着釉光掉着黑渣的身上,嘴里的话一下子就吐出来:“弄下了,弄下了!”表哥扶正了县长,县长喘匀了气,才一字一板字正腔圆道:“工程的钱到位了!”
表哥听此话,忽然撒起欢来,一把抱紧县长就往天上抛,县长就像乘了船儿祥云冉冉飘呀飘,祥云下边是同样泛着釉光掉着黑渣千百个表哥一样的人千百双粗壮的胳膊托着他……
春去秋来,秋去春来,一条巨龙扬眉吐气出深山。
那天,表哥搬下几穗青绿苞谷,上县城看县长。午后薄凉,县长早就不要吉普伺候了,教了一辈子书的老伴儿,推着轮椅,扶县长坐端正,沿着黄叶飘落的社区小道,慢慢地走,呵呵地笑……
四爷每日诵读圣贤,也惯常把诗经离骚一并诵读,这不,眼见这千万年流过东山脚下的洛河水,浩浩荡荡流进了村里,心花怒放,不由得吟道:“洛河兮滔滔水,扬清波兮降甘霖,灌良田兮惠嘉禾,地脉旺兮户户小康,葵藿仰兮旭日万丈!”表哥把这几句话,刻在石头上,栽立在老槐树旁边,又请人恭笔写了裱糊好,敬赠了县长。县长笑着接过来端详,不小心把泪水正正地滴在“地脉”上,纸面顿时一朵缤纷的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