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干病室
“我从年轻时代起,就对批判特权不遗余力。但我这次得病,却又不能不依靠特权的荫庇,这才真正是我的悲剧。”
在“东方医院”的这间急诊室里,摆着八张病床,有八个垂危病人在等着救治。
年近六十的张刃,睡在第五床,一直昏迷不醒。坐在床边的秦欣,胖胖的脸上满是忧愁。老友张刃从千里之外的A省省会,到C市来探访他,于是他邀约一群新闻界的老人,一起来参加他为张刃所设的洗尘接风宴,酒还没过三巡,张刃就突然中风倒在了地上!时为1982年的深秋。
在这个人口过千万的大都市,最好的医院要数“东方医院”,有第一流的医生,也有第一流的设备。但到这里来看病和住院,却是不易。而院中之院的高干病房,只接收副部级以上的病人。
张刃不是本地的公务员,本是进不来的。但秦欣是C市《大都市报》的总编,“东方医院”的院长是他的熟人,把电话打过去,反复说明张刃的身份,院长就把救护车派来了,先安置在普通的急诊室。秦欣知道院长已经很卖面子了,进来了再想办法吧。
盖着一床薄薄被子的张刃,只有瘦瘦的一条;窄窄的脸,闭得紧紧的双眼,嘴角歪歪的。眼下的最好方式,似乎只是吊水,只是使用脑起搏器。医生和护士戴着口罩,在急诊室里出出入入,病人的家属叽里呱啦说着话,这环境实在太差了。
按张刃的年纪,又有高血压的老毛病,本不适宜一个人单独外出。但张刃的老伴要带孙子,抽不开身。按他目前的身份,A省省政协的副主席,即便是访友,车旅费、住宿费都是可以报销的,还可带个单位的小青年沿途照顾。张刃通通谢绝,这种特权他不能享用,一切都自费!血压高怕坐飞机受不了,是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来的,能不累吗?稍喝点酒,就出了险情!
秦欣喃喃地说:“张刃呀,你可不能丢下老朋友,你得赶快好起来。我们吃过多少苦?好容易天和地顺了,还得把时间抢回来,多干活哩。”
他们是几十年患难与共的好友。
1944年大学新闻系毕业,他们供职于C市的《正义报》,都是好笔杆子,早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秦欣长于新闻报道,张刃善于写言论,揭露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抨击种种黑暗的社会现象,名字都上过特务的黑名单。
解放时,他们都只二十八岁。秦欣是C市人,被任命为《大都市报》的副总编。张刃被调回故乡A省省会,当时是《新江南报》的总编。两地遥遥,或打电话,或写信,联系频繁。因开新闻方面的会议,他们隔上一年半载,也有聚首晤谈的机会。
1957年,他们兀地都成了右派。
秦欣是因为批评一些当官者的官僚主义作风而获咎,张刃是因发表系列攻讦官员特权的言论而遭厄运。一个开除公职去了农村作田种菜,一个下放去了工厂当搬运工,一干就是二十多个年头。彼此都不联系,因单位的变动也无法联系。“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一浪接一浪。待到天下真正太平,他们这才重出江湖。
秦欣任《大都市报》的总编,管领C市的重要新闻阵地。张刃没有回报社,安排在省政协当副主席。他们期待着久别重逢,畅叙衷曲。
终于,张刃翩然而至。秦欣在火车站的出站口,举着一块写有“张刃”的纸牌子接站。当张刃看到纸牌子时,把行李一放;而秦欣也认出了他,将纸牌子一丢。他们面对面急步靠近,然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老泪纵横……
秦欣见一个年轻的医生走过来,忙站起,和气地问:“大夫,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呵?”
“这不好说,您耐心等待吧。”说完,他别过脸走向另一张床。
秦欣说:“等?等到张刃真出了事,就来不及了。”
他忙去走廊上,找了台座机,拨号打给院长,请求把张刃安排到高干病房去。院长为难地说:“怎么证明病人是副部级呢?而且,即便是副部级,也得请C市的领导发话呵。”
秦欣叹了口气,再打电话去报社,让行政科派两个人来看守病人,当然要带台小车来。他可以使用这种特权:调车调人。他得去C市的政协,找一二把手,把情况说明。他要请C市政协给A省政协打电话,说张刃在C市病倒了,住不进高干病房,赶快开出证明发传真过来,说明张刃为副部级。还要请A省政协派人来料理各种事项,最好能把张刃的家人接来。
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张刃住进了高干病室。几个有经验的大夫,迅速为张刃会诊,研究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抢救、护理、康复方案。C市政协主要负责人亲自面对面给医院领导打了招呼,再到病房去看望了张刃,献上一大束鲜花。A省政协派专人坐飞机来,还带来了张刃的老伴。
半个月后,张刃能坐起来了。
在这间宽敞、明亮、雅洁的病房里,只放着一张病床!离病床五米远的地方,放着长条茶几、茶具柜、真皮沙发、暖水瓶和书报架。一个老大夫说:“张刃先生可算是死里逃生,再住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完全恢复了。”张刃说:“谢谢你们,谢谢!”
大夫走了。张刃对秦欣说:“可叹呵可叹。我从年轻时代起,就对批判特权不遗余力。但我这次得病,却又不能不依靠特权的荫庇,这才真正是我的悲剧。”
“不,是我们的悲剧。院长曾请求我就此事写一篇通讯,以表彰他们的医德医风。就为此院治好了我的老友,这文章我不能不写。”
“也给C市政协捎上几段话吧。”
“好。这应算是一种话语特权,我也难避其俗了。”
两人再不说话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眼里有了浑浊的泪水。
书 衣
朱青的语录是:“少装饰或不装饰是最好的装饰。看不出设计痕迹是最佳设计。”
一本书的封面、封底、书脊、版式、扉页、环衬,概称为书衣。为书设计、裁剪书衣的行当,叫作装帧设计。在我们墨花文艺出版社,搞装帧设计——包括插图的,有近十人,专设一个部室,由总编辑吴进直接管辖。
墨花文艺出版社,主要出版古今中外的文艺类书籍。文字编辑、美术编辑、校对、行政管理、印刷、发行……呼啦啦竟有三百人之多。在圈内,公认该社的书选题精准且视域宽阔,编辑、印刷质量上乘,投放市场后,往往名利双收。四十岁出头的吴进,常有一句话挂在嘴边:“朱大姐领衔的装帧设计部功不可没!”
朱大姐姓朱名青,已近五十岁,是装帧设计科班出身,干这一行已经二十多年了,不少书衣作品获全国和本省的大奖,名气很大。同时,她还是一位出手不凡的工笔人物画家,而且只画历代的才女,鱼玄机、薛涛、李清照、朱淑贞、林徽因、袁昌英、吕碧城、张爱玲、丁玲……北京的中国美术出版社出版过她的画集《丽人行》。有人评价她之所以汲汲于此,因为她本人就是丽人兼才女,有一种顾影自怜的况味。
朱青不但年轻时容貌出众、才气逼人,到了半百年华依然丰韵不减。她喜欢穿旗袍,穿连衣裙,穿薄呢大衣,穿半高跟鞋,但色彩一律浅素。她不喜欢耳环、项链、戒指之类的首饰,脸上只化点淡妆,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她的父母是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的教授,自小对她课读甚严。朱青天生就有诗人禀赋,又肯在诗词上下功夫,故写诗作词门径熟谙。诗词她从不拿出去发表,只在同道之间传阅,有很多好句子让人久久难忘,如:“芳草碧如此,落花红奈何”;“凉生草树虫先觉,日落帘栊燕未归”;“满砌苔痕蜗结篆,一帘花气蝶销魂”……她的老家是湖南湘潭,祖上传下一个小宅院,在雨湖边。父母退休后,闲来无事,养猫、种菊、栽瓜。朱青回家小住,曾写下《鹧鸪天》一词,极受人称赞:“湖海归来鬓欲华,幽居草长绿交加。有谁堪语猫为伴,无可消愁酒当茶。三径菊,半园瓜,烟锄雨笠作生涯。秋来尽有闲庭院,不种黄葵仰面花。”
假如朱青成了家,有了儿女,老两口还愁什么?但朱青居然就没看中一个可心的人,有地位、财富、品貌的男子多的是,但才情胜于她的人却难找。没有就没有,绝不勉强自己。
吴进笑吟吟地走进了装帧设计室,一直走到朱青的办公桌前,说:“朱大姐,这几个封面都好,我服了。”
青朱放下画笔,问:“好在哪里?”
“小说集《边境线上》,都是部队战士的处女作,封面用白底色,皎如雪原,几株剪纸式的树,稚拙如儿童画,与处女作意蕴相通,又预示将来必长成参天大树。”
“还有呢?”
“这本由资深老教授撰写的《唐诗之旅》,封面上盖满书名小印,如遍地花开,细打量,不论倒顺,线条都挺拔爽利,清新可喜,可见你对篆刻亦有钻研。”
朱青问:“吴总不应是专门来表扬我的,有事请吩咐。”
吴进说:“朱大姐冰雪聪明。我们想集中出一套当代企业家的旧体诗词集,作品也还过得去。当然是自费,书号费、设计费、印刷费包括赞助文化事业的款项,他们每本愿付十万元。只是有个要求,封面要华丽、富贵,而且指名要你这个大家亲自设计。这一套十本,就是一百万呵,社里需要这个业务,合同双方都签好了。”
“吴总,让我先读作品,好吗?”
“行。于诗一途,你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朱青花了十天时间,把这十本书稿全部读过了。她不明白这些事业有成的企业家,要出这种旧体诗词集干什么?无非想体现自己的儒商气质。可惜,他们在这方面缺少天分和才情,又不肯下大力气去钻研,连起码的造词遣句、平仄、对仗、押韵都多有破绽。朱青长叹一声:“我要为传统诗词一哭!”这样差劣的作品,居然指名要她制作书衣,真是冤哉枉也。
正是初夏,气温升高,阳光暖暖的。
出版社的男女老少,突然发现朱青的衣着变了,变得扎眼了。她穿的旗袍,不再是浅素的颜色,而是艳色的,或是浅色绣浓艳团花的。开全社员工大会,开部室小会,进食堂吃饭,都是这种装扮。尽管朱青容貌、气质都不错,但毕竟年近半百,属于“美人迟暮”了,还穿这种艳丽的衣饰,到底有些不合时宜。于是指指点点者有之,背后议论者有之。还有些好奇的人,利用工作时间,有意无意地到装帧设计室去逡巡,为的是看一看朱青。朱青很大方很从容,面不改色心不跳,该干啥还干啥。在社里一贯低调、谦和、不张扬的朱青,变得大红大紫起来。有人猜测,朱青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恋爱使人头脑发热、言行不检,则是常理。社里不知是哪个缺德鬼,为朱青写了一首打油诗,居然传之甚广:“不是柔柔弱弱枝,也因时尚强支持。怜她重造荣华梦,惜是荣华衰歇时。”
只有吴进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十本书的封面,朱青一个也没有交上来,用的是软推暗拒之法。按她的资历、名气,即便是当面回绝他,吴进也无可奈何,可她就是不说,不想让领导失面子。却想出这么个委屈自己的法子,让吴进去体味去领悟。唉。他本想找朱青谈话,还要特意重申早已故去的著名画家吴昌硕,在上海卖画时说过的一段名言:“附庸风雅,世咸讥之,实则风雅不可不有附庸,否则风雅之流,难免饿死。”作为出版社的头,要考虑社会效益,也要考虑经济效益,这一百万的业务能随便放手吗?但朱青可以不考虑。再说又是个女同志,面子薄,一旦使起小性子来不好办。
吴进脑瓜子灵,最终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十本书仍由本社出版,装帧设计由朱青的部下分担;书上加一根窄窄的大红书带,书带上印几行朱青论装饰设计思想的语录,然后落下手写体的“朱青”两字。对企业家解释是因为朱青实在太忙,无法具体操作,但书带上落名也是一种补救。企业家们答应了。对朱青则说,语录可体现她的装帧设计思想,怎么说都行,只是委屈落个姓名。朱青默然点头。
朱青的语录是:“少装饰或不装饰是最好的装饰。看不出设计痕迹是最佳设计。”
这一套书很快就印出来了。
朱青又恢复了穿浅素衣服的常例。上班、下班、开会、吃饭,待在人丛里,不细看就找不出她来。有人猜测:朱青的恋爱结束了,到底没终成眷属。
朱青用楚简体写了一个条幅,装裱后挂在家中的书房墙上。用的是老子的一句名言:“道在瓦甓。”
(聂鑫森 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等。写作之外,亦在多家报刊刊发国画作品,并为书籍设计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