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讲一段故事,发生于1899年(清光绪25年),距今115年矣。先曾祖范当世伯子先生参加一次诗人的雅集,伯子先生固同、光朝诗坛之领袖,于宴饮之余,免不了唱和酬答。时座上有林纾琴南者,所译之《茶花女遗事》已风行国中。林纾不谙法语而善文章,为桐城派之馀裔,知法语者为之口译,而林氏以美文出之。翻译重信、达、雅,林氏之译则兼之矣。伯子先生酒酣兴起,即席掷诗一首,诗云:“條支弱水荒唐甚,碧海青天夜夜同。莫把茶花问葩籍,言言都在国风中。”
條支、弱水于古籍《史记·大宛列传》《后汉书·西域传》中大体指波斯湾至罗马(古称大秦)间,而诗人用之则泛指西方绝远处。
伯子先生当然已读过此书,知其写勾栏中弱女子之悲剧,故称其“荒唐甚”,而“夜夜同”,则指风尘女子之悲苦积年累月,虽语焉简约而无限之同情恻隐在焉。
诗接着挥笔东向,谓茶花的籍贯,本无关宏旨,其苦楚盖一也。至此,伯子先生引出《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国风中此诗中有句云:“其出闉(yīn)闍(dū),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茶”之古体字“荼”,亦念茶(chá),此处伯子先生显然用古体字作解,因为诗中所谈的是《茶花女遗事》,是则后两句诗中所谈感慨遂深,意指茶花女玛格利特与亚蒙的一段爱情,非伪也。然所以称“荒唐甚”者,是因为亚蒙给玛格利特的打击和羞辱是致命的。她的死和亚蒙的悔恨,亦非伪也,然过错当然在亚蒙。这与托尔斯泰的《复活》中的玛斯洛娃的心死——再也不想当初始乱而终弃的涅赫留道夫,是同一种死亡——爱情的死亡,过错都是男性。
伯子先生不愧一代诗雄,其诗往复盘纡,汪辟疆评曰:“盘空硬语真能健,绪论能窥万物根。”(《光宣诗坛点将录》)。则伯子先生所赠林纾七绝,可谓盘空硬语,不稍委婉,而窥其根源,中西一也。
在评选“在中国最有影响的十部法国书籍”时,光明日报嘱我为文,我引出曾祖父与林纾的这段交往,最能说明在中国的第一部被翻译的法文名著《茶花女》当时不只流布市廛,即使士大夫阶层中最顶尖的人物也已开始阅读小仲马的著述。这遥远的邂逅,所引发的是同样悲凉的喟叹。范伯子先生想不到百余年后有这样的活动,我且代先曾祖伯子先生投《茶花女》一票。作为评委,我决无拉票的意思,相信中国的读法国文学著作者,没有一人未读过小仲马的《茶花女》。这部杰构当时的轰动竟曾引起乃父的嫉妒之心,然而这嫉妒不久转而为父亲的欢悦,大仲马不无骄傲地讲:“我平生最伟大的杰作是小仲马。”
100多年过去,赵进军先生任驻法大使时,为了我捐献《南通范氏诗文世家》巨帙21卷和一些家藏先祖的手稿(其中包括伯子先生戊寅日记[1878年]和先十世祖范国禄手稿一页)给法国密特朗图书馆,大使陪同我前往。馆长让·纳奈先生大喜过望,谓“这儿是不缺乏词汇的地方,但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此时的快乐”。他唯一最尊贵的招待是请我到手稿部参观,这儿搜集了数以万计的世界各国的作家手稿、书札、民间抄本。当服务员戴着白手套捧出一本大可半米、高盈二寸的方盒时,他叫我猜是什么。啊,原来是一本雨果《悲惨世界》的手稿,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册。雨果用的墨水特制,百余年后,墨渖如新,字迹清晰,决无漫漶。他写作的习惯是半页写稿,半页空间留作推敲修改。我虽不懂法文,但他写的故事我可以倒背如流,因此我的感动真是难以言喻。我不免想起书中卞福汝教区主教米里哀的一段话:“凡是妇女、孩子、仆役、没有力量的、贫困的和没有知识的人的过失,都是丈夫、父亲、主人、豪强者、有钱的和有学问的人的过失。”他又说:“当一个人心中充满黑暗,罪恶便在那里滋生起来,有罪的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制造黑暗的人。”
法国19世纪的作家无论雨果、左拉、巴尔扎克、司汤达、莫泊桑、罗曼·罗兰、大小仲马都普遍抱着对金钱和权势的蔑视,无一不站立在弱势群体的一方,为他们发出正义的呼唤。这种传统我们可以追溯到18世纪的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的《法意》、卢梭的《公意》,甚至可以再上溯到笛卡尔的《论方法》(亦有译《方法论》者),在笛卡尔的著述中无疑树起了一面通向真理的大纛(dào),他希望于人类的是不要让尘沙蒙蔽了人人均等的“天赋观念”,这“天赋观念”与孟子的不虑而知的“良知”,以及王阳明的“致良知”几乎都在同样追逐着人类自古至今的大目标——“至善”。这“至善”在哪里?在天地之大美和人心的善根。孟子所谓“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仁义礼智本根植于人之心,当人向善之时,光彩夺目。)(《孟子·尽心上》)”。
了解法兰西文化,进一步了解中华文化和法兰西文化的渊源,这是中法建交50周年我们举行这次文化活动的目的。期待着它成为人类文化交流,从而走向相互待之以“诚”的一次卓越的社会实验。
(范 曾 北京大学讲席教授 “在中国最有影响的十部法国书籍”评委会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