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如何教历史

    《论语》中，孔子两次说到自己“好古”。《孟子·万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按照孟子的解释，“好古”乃是因为现实人物之“未足”而在心理上产生的强烈的依赖古人的倾向。越是德性超迈之人，这种未足感越是强烈，这种依赖心理越是沉重，后来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所说的“人性越完美，个性越孤独痛苦”也是同一个发现。“好古”，必然就会喜欢“论古”，《论语》中孔子论古之处极多，《论语·泰伯》中接连四则，记孔子对古代圣王尧舜禹的评价。让我感兴趣的是孔子评价他们的方式——在评价这些古人时，他一点也不“客观”，一点也不“理性”，更一点也不“冷静”，而是那么感性，那么主观，热情洋溢！

    你看他称赞舜禹：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开口即是“崇高呀！”给人强烈的情绪冲击。

    再看他如何赞叹传说中的尧：

    大哉！尧之为君也！

    开口就是一声叹息：伟大呀！这个尧怎么伟大呢？下面完全是感慨的句子：

    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巍巍乎”，多么崇高呀！“荡荡乎”，多么广大呀！“焕乎”，多么文采斑斓呀！全是感慨的句子——“巍巍乎”说了两次，几乎急不择言了。

    孔子这是在跟谁说话呢？在跟他的学生。

    此刻，孔子是一位历史老师。在跟学生们讲历史的时候，他充满个性情绪和人性温暖，或者说，他是把历史在自己的怀里焐热了，再拿出来。孔子为什么这样？孔子是性情的，有激情的。他对历史有大爱，对历史人物有感情。论古，必须“好古”，必须自己先对古发生了感情。

    而我们今天的中学或大学的历史教科书、历史学者们的历史学论文则是：越冷冰冰越好，越显得合乎学术规范，越显得他们客观公允。把孔子的教学和我们现在的历史课堂比较，会发现：我们往往关注的是所谓“重点”“难点”，侧重的是所谓“知识点”，冷静得近乎冷酷。而孔子不是这样。他感慨万端，他的情不能已的感慨，深深地打动和感染了学生，从而让学生热爱上了历史上的这些伟大人物，而不仅仅作为知识去背记、去应付考试。所以，在孔子的历史课上学出来的人，对历史是有感情的，会对历史产生热爱之情，会热爱和尊敬本民族的历史和历史上的人物。这应该是历史学最重要的价值，也是一位历史老师最重要的使命。

    再看看孔子怎么讲大禹。弟子问孔子：大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您能不能跟我们谈一谈？有的历史老师面对这样的问题，或许会老老实实地复述教材上对大禹的评价，大禹的历史功绩等等。但是，孔子是怎么讲的呢？

    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论语·泰伯》）

    哦！大禹啊，我对他真的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他自己饮食菲薄却尽心孝敬鬼神。自己衣服恶劣，却讲究祭服之美。自己宫室卑陋，却尽力修治沟洫水道。大禹啊！我对他真的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禹，吾无间然矣”，前后间隔重复，传达出一种强烈的主观情绪。是的，孔子在乎的是表达自己的感受——他讲历史，就是讲自己对历史的感受。

    历史的价值真的不是一两个结论，历史的意义真的不是一些历史知识。历史的价值和意义在于：我们能不能找到它当代的价值，我们能不能从中找到对我们情怀的感动，能不能从中找到对于我们精神气质的熏陶和引领。

    所以，跟孔子学历史，我们会爱上历史；跟着孔子去了解古代人物，我们会爱上或恨起这些人物。历史不再是一个古板的、与己无关的存在，它介入我们的感情，而我们的感情也介入历史——历史，就这样融进了我们的生命，而我们的生命，也由此成了有历史感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