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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3月21日 星期五

    我们的中国梦文艺作品征——讲述中国故事

    把梦留住

    ——一位支教大学生和孩子们的约定

    叶楠 《 光明日报 》( 2014年03月21日   14 版)

        2007年9月10日,本版曾刊发报告文学《我们有一个梦想——一个大学生的西部支教手记》。厦门大学学生叶楠在文中深情记录了自己在宁夏西海固支教的经历,那些在干旱的黄土地上艰难生活、却为理想苦苦追索的孩子们的求学故事,牵动了无数读者的心,让人心情沉重,而又充满希望。七年之后,当年的志愿者已研究生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而当年的孩子们,也来到了外面的世界,为梦想不懈奋斗。作者再次提笔,把这个关于梦想的故事继续讲述下去。

     

    2005年

     

    大雪纷飞中,我问:“大家想过将来做什么吗?”

     

        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曾经耕耘于大西北黄羊川的台胞温世仁先生那几句小诗:

     

        我们像一群孤独的战士/背负着似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行走在西部的草原和黄沙之中/我们前进的动力/来自于对苦难同胞无法忍受的关怀/和一种不灭的信念/深信在我们背后有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正蓄势待发/它的名字叫做——中国!

     

        那是2004年的一个午后,我在厦门大学多媒体教室中看书看得眼皮直打架,便打开电脑,无意间点开了这个视频,看到了上面这段话。海峡那头温先生的梦想,在那一瞬间,如星辰闪耀在我眼前,鼓励着我有勇气迈向那从来没到过的地方。遥远的西北,那些没有见过面的孩子们的梦想,如此清晰地贴近我的心房。

     

        十年过去。十年来,我们一直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奔跑,不断跌倒,不断爬起,继续往前跑。因为前面是我们最初的梦想。

     

        2005年我和厦大支教队友们一起坐在隆隆作响的绿皮火车里,从厦门到郑州,从郑州到西安,从西安到固原,从固原转海原。我和支教队友沈潇抵达支教地宁夏海原县西安乡中学时,已经是凉意袭人的秋天。正是开学时节,注册日那天,我看到在校门口,一个瘦小的孩子低垂着头和一个苍老的男人说着什么,那个男人背微驼,从口袋里面摸了很久,把一沓钞票递给那孩子。孩子没有伸手,男子轻轻叹了口气,把钱塞到孩子手里。

     

        这孩子边走边回头看向校门口慢慢离去的父亲。他在注册点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我站在他身后,看了一眼。他用正楷写下自己的名字:霍有季。

     

        我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孩子,这个被同学戏称为“小老鼠”的少年。我不是他的任课老师,但因我住在男生宿舍隔壁,偶尔能在宿舍门口和他聊几句。他话不多,语气坚定。

     

        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县上通知学校参加法律知识竞赛,从接到比赛通知到比赛开始,准备时间只有一个星期。我和沈潇立即进行了一次校内代表队员选拔,报名的学生有几十人,最后三个学生脱颖而出:个子高高的女生张梅,眼睛大大的女生张明洁,还有就是成天手中捧着一本书的霍有季。就读初三的他身板如小学生般瘦小,却一直微笑着,表情淡定。布置完比赛任务后,三个孩子扛着厚厚一摞资料回家或者寝室了。

     

        第二天,我们把三个孩子叫过来询问练习进度,霍有季居然如竹筒倒豆子般,把正确答案基本都背了出来。这让我们很是吃惊。霍有季认真说道:“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刻不停都在背。”我看着他黑黑的眼圈干干的嘴唇,心里有点酸。后来,听张梅说,霍有季一直很想上一次县城。

     

        准备比赛的四天很快过去了,他们如三个遁入佛门的小和尚,一脸严肃虔诚地重复着经文。第一次走出大山的小小愿望,仿佛越来越触手可及。

     

        大雪覆盖了通往县城的路,却挡不住我们坚持的心。第一次来到被他们称为“城里”的县城小镇,霍有季似乎感觉不到零下二十几度的寒冷,兴奋地到处张望。比赛前一天晚上,我带孩子们来到招待所边上的“牛娃串串烧”。冒着浓烈孜然辣椒味的烤羊肉,摆在我们面前。孩子们缩缩脖子咽了一下口水,沈潇道:“晚上我们不分老师同学哦,只要肚子受得了,放开胃口吃啊!”三个孩子对视一下,都拘束地笑着拣了一串开啃。大家一边啃得满口酥香,一边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我问:“大家想过将来做什么吗?”霍有季眨眨小眼睛道:“老师,你去过西安州老城墙吗?”霍有季的家就在西安乡的西安州古城墙根,之前家访的时候我去过,我说:“当然,那是西夏、蒙古、南宋必争之地。很壮阔雄伟。”霍有季笑道:“是的。所以,我想以后开个公司。”朴实的霍有季口中说出这句话,让我们有点惊讶。“开公司?!”两位女生一脸不屑,“吹牛吹牛,开公司要花好多钱哪!”霍有季认真地说:“我想在西安州老城墙那里开个旅游公司。把城墙重新修好,弄一个西夏主题的旅游公司。”张明洁看他说得振振有词,便问:“谁会去那儿旅游呢?不就是一个大土疙瘩嘛!”霍有季神秘地笑笑:“我有办法。”“净吹牛!”两位女生受不了被吊起胃口的感觉,“吹牛不上税!”

     

        我笑道:“挺好的,我就很喜欢西安州的!那你们两个呢?”张梅说:“我要环游世界!”我和沈潇又是一惊,忙问:“怎么个环游呢?”张梅轻轻挥挥手上的羊肉串:“当记者呀!又能工作,又能在世界各地跑着。”霍有季很老成地点头:“不错,可行。”仿佛张梅的梦想经他批准就实现了。张梅哭笑不得:“比你的公司靠谱!”我说:“真好,你们的想法都很精彩!明洁呢?”张明洁说:“老师,我以后想做主持人。”她是西安中学首席学生主持人,声音清脆响亮,肢体语言得当,更重要的是,每次她一上台,脸上就绽放着自信的光芒。沈潇道:“好!你有这个天赋,老师相信你!”张梅和霍有季也一起称赞:“你能行的!你天生就是主持人的材料!”虽然是诚挚的夸奖,在台上自信开朗的张明洁此时却害羞地低下了头。

     

        走出烧烤店,街道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几乎看不到行人了。大雪纷飞中,霍有季轻声问我:老师,我的梦想能够实现吗?我认真地回答:坚持下去,全世界都会为你的梦想让路。

     

        进了招待所,我看到走廊尽头有个戴着小白帽子的穆斯林,安跪在一条薄毯上,合着眼睛虔诚地祈祷着,我不知道他嘴里念念有词的内容,却突然很想像他一样祝福孩子们明天好运——至少,这一次的机会,他们看得太重了。

     

        第二天的法律知识竞赛,三个孩子配合默契,表现出色,尤其是霍有季在最后抢答环节力挽狂澜,我们戏剧性地夺得了第二名。许多年后,我们已经忘记获得了什么奖励,我却永远记住了霍有季那一晚勇敢说出来的梦想。

     

    2007年

     

    我收到了他的信:老师,我考上县里的一中了!

     

        2006年的春天,沙尘暴依旧肆虐。我们终于联系到了一笔“一帮一助学金”,孩子们可以申请每年200元的补助。钱很少名额也不多,虽然是杯水车薪,我们还是按照惯例让孩子们主动申请,尽量给最急需的。一天晚自习后,我看到了霍有季用作业纸写的那封信:

     

        亲爱的支教老师:你们好。我现在就读本校九年级(1)班,家住离此不远的老城村,家庭成员有爸爸、妈妈、哥哥还有我。爸爸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妈妈有病,体力大不如前了,但是为了我与哥哥的学习,爸爸妈妈还是不惜一切代价,把我哥哥上千元的学费寄托在每年打粮不到一千斤的两亩地上。唉,我真是由衷地感叹自己的家庭条件。前年,哥哥等到了海原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我真为哥哥的优异成绩感到自豪,但也同时感到有压力,因为上千元的学费是我们这个贫困家庭所承担不了的。为了能让我和哥哥有一个好的前途,爸爸和旁人去借“高利贷”,甚至去医院卖了好几次血。在这两年里,为了供我和哥哥上学,父母不惜砸锅卖铁,已经欠了亲戚朋友上万元钱了。希望你们向我伸出援助之手,不为别的,为能减轻父母的负担。

     

        这是几百份类似的申请书中的一份。我翻看到深夜,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天将拂晓的那一刻,望着窗外的光明,我沉重的心奋然一振。天亮了,希望定不会断的。

     

        离开西海固前的一个夜晚,霍有季走到我跟前说:老师要走了吧?我点点头。他说:老师走之前,能送我一件小东西做纪念吗?我环顾四周,在枕头下掏出一本书,说:这本《管理学原理》是我大学的课本,我觉得里面有很多道理我们都能用到。

     

        他轻轻抚摸着书皮,说:老师能帮我写几个字吗?我打开扉页,认真地写了几个字:追求卓越,容忍失败。我说:“这几个字也是别人赠予我的,我觉得是很有力量的话。希望你在追求自己梦想的路上,能有这几个字相伴。”

     

        这一刻,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国家级贫困县的一个小村里求学的自己,收到大山外爱心人士邮寄来的一本书,那本书扉页写着同样的这八个字。

     

        回到厦门后,我一直和孩子们保持着书信交流。霍有季马上就要中考了,我写信告诉他暂时不用给我回信,安心备考。可没想到,消息一断就是四个多月。我忍不住了,给西安乡中学的李校长打电话,得知了霍有季落榜的消息……

     

        许多孩子,没有上高中的机会,最后只能选择背井离乡打工,离开了学校,他们常常音讯全无。我赶忙写了一封信邮给还在初三的张梅,请她帮我交给霍有季。信内容很简单,最后一句话是:梦想还在那里,我们一起去实现,追求卓越,容忍失败;我相信我们能坚持下来,任何不能把我们击垮的困难,只会让我们更强。

     

        几周后他给我的回信,最后一句话居然是一首歌词: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反复地看着手中的信,千里之外的我,也不由自主哼唱了起来。

     

        一年后的夏天,我收到了霍有季的信:老师,我考上县里的一中了!我考上县里的一中了!

     

        霍有季没有手机,家里也没有电话,更没有电脑与我视频见面,我看到信上的那几个跳跃的字,仿佛看到他笑眯眯几乎把小眼睛都淹没的样子。

     

        “老师,我下一个梦想就是考上厦门大学,中国最好的大学!”他在信里写到,“我要像您一样,在芙蓉湖边读书,在白城海边跑步。”——经过一年的“洗脑”,我班上的孩子们都知道在中国的东南沿海,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大学,在我和他们眼里,世界上只有两种大学:厦门大学和其他大学。

     

        高考前的冬天,霍有季渐渐和我断了书信联系。一开始我想,或许是学业太忙了,在千里之外我选择默然等待。有时候在路上看到“宁”或“西”字,就会想起大西北深深山坳里那些孩子,这似乎成了一种本能。为了节省他的时间,我也暂停了给他写信。然而有一天我却从其他孩子的信里,得到了一个让人难过的消息:霍有季失去了他的至亲……

     

        在温润的南国鹭岛,我却再次感受到西海固的刺骨寒风。我不知道瘦小的他是否还能迈出哪怕小小的一步。电话已经联系不上他,提笔了很久,信笺上却还是白纸一片。

     

        那天快深夜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叶老师,最近学业比较忙,很抱歉都没有给您回信。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坚持下去,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霍有季。

     

        我知道他没有手机,应该是找老师或同学借的。手机荧光微弱的光芒却刺得我几乎要流泪。那一刻,我相信,他已经从一个男孩成为一个男人。

     

        几个月后,一封来自西北的信给我带来了消息:“老师,我的分数不够上厦大。”“但我以后也一定会到厦大去。”

     

        我不能在母校迎接霍有季,那是我多少次憧憬的场景。但我内心还是充满了幸福感——我想霍有季心里也是如此,因为我们一直在路上。

     

        上了大学后,霍有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通讯工具,他申请了一个QQ,他加我为好友的时候,我看到签名档上的个人简介:追求卓越,容忍失败!

     

        在学校的机房里,他常常给我留言:

     

        “老师,我终于到南京了,我第一次来到大都市。心情就像当年第一次上县城一样。”

     

        “老师,我申请到了国家助学贷款了,请您放心。我已经能照顾好自己了,请您资助比我更需要的人吧。”

     

        “老师,南京的物价真是不低啊,不过我觉得机会也真的很多,呵呵。”

     

        “老师,我找到了两份兼职,虽然都是体力活儿,不过感到很充实。”

     

        “老师,我应聘上了腾讯公司的兼职岗位!这是我喜欢做的事情,我一定好好干。”

     

        “老师,今天公司说让我做南京地区的主管……嘿嘿。”

     

    2013年

     

    他在QQ上问:“老师,我的公司要开业了,您能来吗?”

     

        2013年的一天。下班后,我打开QQ,那个熟悉的头像弹出来:“老师,我创办的公司马上就要举行开业仪式了,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能来呢?”

     

        那一刻,我想起了2005年的那个雪夜,他轻声问我:老师,我的梦想能够实现吗?

     

        这年的初夏,有一部电影叫做《致青春》,让我又想起了在西海固肆意青春的那一年。2013年12月的一天,我和霍有季各自从北京和南京出发,终于一起来到了厦门大学。已经是大四学生,同时也是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总经理的他和我彻夜长谈,畅聊产业发展,如同置身于西海固高原上那一间被呼呼北方吹破的黄土屋里,壮怀激烈。这就是梦想的神奇,时间不知道都去了哪儿,我们却已经一起飞过了茫茫戈壁滩。

     

        第二天,在厦大颂恩楼,我又见到了许多支教的伙伴,杨振斌老师再次用热情的话语激励我们志愿者,新一批的西部支教队又将启程。我似乎又听到2005年开往西北的列车在呼啸,我相信这雄壮的声音从不停止。此时,我身边的霍有季,和我当年相仿的年纪,已经有了近4年志愿者工作的经历。

     

        我们一起漫步在厦大芙蓉湖畔,向每一个迎面而来的陌生人点头微笑。霍有季特意到厦大图书馆门前留影,当走到一尊铜像下时,霍有季问我:“老师,这位先生是?”

     

        我满怀虔诚地说:“厦门大学校主,陈嘉庚先生。”霍有季静静仰视着,我缓声道:“大约一百年前,嘉庚先生从南洋创业成功回乡时,厦门还是一个各方面都很落后的小渔村。先生决心倾资创学,即使在自己的企业遭受世界经济危机重创时,他仍然抱定‘一息尚存,此志不减’的精神,为兴学而不惜破产。厦大有‘四种精神’之说,其中首推嘉庚先生的爱国精神。”

     

        霍有季沉吟了很久。

     

        2014年春天,霍有季告诉我,他和伙伴们创办的江宁青少年公益发展中心即将获得批准,这应该是南京地区首家面向志愿组织和青少年服务团体的社会组织孵化中心。接电话的时候,我正走在天安门广场,这里红旗飘扬,人们轻快地自由穿梭。

     

        回望西北,当年躬耕于大西北的温世仁先生斯人已去,但他的梦想却不再孤独。生活还在继续,脚步从不停止,霍有季继续在创业路上踏实笃行,张梅已经收到了IBM的邀请,张明洁在宁夏接过了西部大开发的接力棒,我也已经在教育与体育岗位奋斗了五年。作为十三亿人中的普通一员,我能感受到十三亿人有十三亿个梦想,这梦想盛在早餐的豆浆里,这梦想载入拥挤的公交车中,这梦想随着每次敲打键盘唱起歌来,这梦想浮现在每一张淳朴的笑脸上。大时代,就是让亿万个小我有能力做大梦想。在时代洪流之下,一切奇迹,我们或许都不应该讶异。一路追寻,唯梦与爱,梦是方向,爱是力量。

     

        叶楠 2005年参加厦门大学支教团,赴宁夏海原县西安乡中学支教。2007年出版中国第一部大学生独立撰写支教纪实《把梦留住》,2013年,该书再版,全部售书所得捐赠西部学校。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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