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朵花,串联起相距遥远的两地,是一个在梦中都无法实现的愿望。然而也有例外,东莞与新疆的因缘,正是从一朵花开始的。
此花一开天下暖
东莞,是我居住了20年的一座南粤城市,而新疆,则是我以一个旅游者的好奇打量的一片异域风情。那枝让我用生硬的粤语古音道出的神奇花朵,开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边缘。
这就是棉花。这朵被城市遗弃了的白色精灵,从不开在花市,也不走进家庭,更不为各种庆典装点华丽,它谦虚地躲在以牡丹梅花为首的百花之后,拒绝俗世的虚荣。只有勤劳的农民和广袤的大地,才能看到它的灿烂笑容。
都说广东是花卉的故乡,广州因此有了“花城”的美誉。北纬23度的气候、水土、温度,让世界上几乎所有的花卉都能在此招蜂引蝶,惹人流连忘返。爱美的广东人,用大地作调色板,穷尽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把花卉描绘得五彩缤纷,摇曳多姿。
但是,这里却不是棉花的温床。
一种与人肌肤相亲的花,一种能够救人性命的花,为何被所有的城市遗弃,是一个难以破译的谜,成为了植物界的哥德巴赫猜想。我在历史脆黄的线装古籍中寻找,依然一无所获。最后,我在晚清一个东莞人的图画中找到了蛛丝马迹。一幅以棉花为主角的中国画,用朴实的素颜和雪一般的洁净点染了人间的劳动。“此花一开天下暖”,这句7个字的题跋电光火石一般跳出来,瞬间照亮了我。一个与绘画绝缘的画盲,突然间找到了美术的灵感。一朵白云化身的棉花,从遥远的山野里飘过来,它用一个“暖”字升华了一种植物的境界,用“天下”包容了最宽广的胸怀,它的每一缕纤维中都伸展着人类的希冀和期盼。这个我未能记住姓名的东莞人的智慧,以一种黄金般的分量沉淀在我的心上。后来,我翻遍了《中国历代名画题跋集》,却未能在名家大师的水墨丹青中与其再次相逢,未能再寻找到如此精彩的智慧凝练。
“此花一开天下暖”的中国画,唤醒了我的记忆。一夜之间,我回到了自己上世纪70年代末在赣西北农村种植棉花的经历,当时我以一个人民公社干部的身份驻队,同农民在棉田里播种,间苗,锄草。30年后,我在异乡见到的宣纸上的棉花,却是东莞的骨肉,它带着东莞的粤音。当我明白了粤赣两地棉花的隐秘血缘之后,便开始在东莞大地上寻找那株前人丹青里的棉花,但总是一无所获。
戈壁滩上的“海洋”
中国的辽阔早已超越了纸上的数字和地图上弯曲的线条,我一直以为广东至新疆的遥远旅途是一个人断肠的天涯,却没想到,我在天上的棉花中做一个梦,喀什就到了眼前。我不敢相信,天上的一条直路,就把地下的千山万水、唐诗宋词全都省略了。
天上的白云化作棉花的形状,在我眼前重复出现,其实是一种暗示和双关。我在辽阔的新疆大地,见到了一望无际的棉田,天上的白云,就一朵朵长在绿色的棉秆上。一群东莞人,他们以援疆干部的身份和劳动者的姿态站立在万顷棉田之中,我突然醒悟,我在东莞寻找了近20年的棉花,早已化作了蒲公英,轻盈地飞越了千山万水,在新疆的土地上扎下了深根。
新疆的辽阔,我的肉眼无法打量。即使是站在喀什,站在第三师五十团的棉田中央,援疆者用手指遥指着棉田的边际,我仍然无法看尽棉花的微笑。此时的阿拉伯数字,成了我对时间和空间展示的唯一依靠。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以占全国9%的棉花播种面积,生产出占全国棉花总产量六分之一的棉花,棉花产量达到130万吨,棉花总产、单产、品质、商品量、调出量、人均占有量和机械化率,均占据全国首位。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棉花,正在戈壁滩上长出一片“海洋”。
从林则徐到蒋光鼐的情结
新疆棉花与东莞的血缘,是一系列湮埋在历史深处的情节,粗疏的人,永远都难以窥破其中的隐秘。这群来自东莞的援疆者,在寂寞的沙漠边缘,眺望到了50年前的情景。
1949年11月的一天,时任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北京市委员会主任委员的东莞人蒋光鼐,见到了日理万机的政务院总理周恩来。周总理说,新中国成立了,百废待兴,我想请你担任国家纺织工业部部长。
蒋光鼐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回答总理说,不行,不行,你让我当织布佬,那不是要我同裁缝打架吗?
蒋光鼐的幽默和风趣让新中国总理哈哈大笑起来。周恩来明白他同裁缝出身的原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的亲密关系。蒋光鼐把纺织工业部部长形象地比喻为织布佬,织布佬为裁缝服务,他巧妙地找到了一个推托的理由。
笑过之后,周总理又说,没有织布佬,我们这些人穿什么?全国人民岂不要受冻?
不行!不行!总理你还是另找他人吧,我已经60多岁,老了,老了。
蒋光鼐迈着军人的步伐走了,周恩来却丝毫没有生气,他还沉浸在蒋光鼐入骨的幽默之中,一点儿也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后来,周总理请蒋光鼐的老上司,时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和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的李济深出面,终于让蒋光鼐走进了纺织工业部的大门。
蒋光鼐见到李济深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1932年的“一·二八”淞沪抗战。在那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十九路军的将士们穿着单薄的灰布军衣,用青春的肉体抵抗先进装备的日本侵略军。雨雪寒风中的战士们让总指挥蒋光鼐心疼不已。周总理说的穿衣和受冻,一瞬间又让他领受了1932年上海的彻骨寒冷,想起了战士们对棉衣的期盼。棉花,成了蒋光鼐人生的一个结。
蒋光鼐这个曾经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抗日英雄,在纺织工业部部长这个陌生的岗位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在美帝国主义的封锁下,全国人民的穿衣问题,像大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布票,这个如今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的纸条,就是那个时代中国人节衣的辛酸凭证。
5年前,我曾创作过蒋光鼐将军的人物传记,在那本名为《喋血淞沪》的书中,我描述过蒋光鼐人生中难忘的这段经历。
“建国初期中国的纺织工业,几乎是一张白纸。发展纺织工业,必须有原料作保证,而当时国家棉花非常缺乏。蒋光鼐便同主政新疆的王震共商棉花种植发展纺织工业的计划,表示大力支持王震要在新疆建几座棉纺厂的想法,并决定优先给予新疆纺织机械设备,同时安排从沿海老企业抽调一批技术人员和技术工人支援新疆建设。
1960年,蒋光鼐向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提出发展化学纤维的主张,并呈送了《关于纺织工业发展方针的请示报告》,得到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和毛泽东主席的批准。”
蒋光鼐来到新疆,同王震共商国家纺织工业大计的往事,已经化成了一个老人站在广袤棉田中的影子。棉花开了,开在蒋光鼐皱纹密布的脸上。
一眨眼,已是半个世纪过去,新疆的棉花,不知开了多少茬,全国人民的身上,感受到了新疆棉花的永恒温暖。东莞的援疆者们站在棉田中的影子,同50多年前同是东莞人的新中国纺织工业部部长蒋光鼐站在棉田中的姿势是完全重合的,他们身上都沾着大漠的黄尘和土地的泥巴。两代人的粤语口音表达了一个共同的理想:让全国人民有衣穿,让美丽的新疆繁荣起来。
东莞与新疆有着数千公里无法隔绝的关联,东莞与棉花更有着超越民族的因缘。在蒋光鼐将军之前,更有一个抵抗外敌侵略的硬汉为棉花引路。鸦片战争之后发配新疆的林则徐,他将血性洒在东莞的土地上,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西部。那个时候遥远的大漠里没有贩卖鸦片的敌人,失去了用武之地的英雄,便将他的报国情怀寄托在了洁白的棉花上。由于林则徐的到来,新疆的棉花上就有了硝烟的气息,新疆的大地上,就有了一种被称为“林公车”的纺车。林公车,是林则徐对棉花的发明,也就是日后蒋光鼐支援新疆的纺织机器的前身。从林则徐到蒋光鼐,这两个与新疆棉花有血缘关系的英雄之间,相隔着人力手工至电力机械的距离。
几代人的棉花梦
“棉”,这个让人类温暖的汉字,我无法在仓颉的字库里找到它的胞衣。棉花的家乡,在遥远的非洲,后来传到了中亚。丝绸之路,是棉花进入中国的第一条路径。新疆这片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大陆,用清脆的驼铃,安顿了棉花的一个新家。
棉花的真实面目,最早雕刻在不朽的石头上。有一个名叫十全老人的人,用“布种、灌溉、耕畦、摘尖、采棉、捡晒、收贩、轧核、弹花、拘节、纺线、挽经、布浆、上机、织布、练染”共16个动作展示了它的一生。这个复杂、漫长的轨迹,与一个英雄成长的过程是完全一致的。这个将棉花移栽在石头上的人,是一个有远见的艺术家,他将16幅石刻组成的《棉花图》定格在河北保定直隶总督府的历史深处,他让许多没有种过棉花的人,通过棉布,感受到了柔软和温暖。棉花的历史,就是人类文明的历史。
其实,棉花不是花。在汉语词典里,我没有找到棉花成为花卉的任何根据。美丽的热也汗·吐拉洪告诉我,棉花不是古丽(古丽为维吾尔语中的鲜花),克依批孜,是棉花在维吾尔语中的正确表述。这个图木舒克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纠正了我对棉花的误解,也让我看到了棉花以一种农作物的身份在平原上蔓延的姿势。
把棉花当成花卉的人不是绝无仅有,美丽的错误有着共性的特征。散文家冯杰也落入了这个常识的陷阱,在《棉,穿在身上的花》这篇散文中,作者说:“说要选‘国花’,未必一定非要牡丹梅花,我会首推一朵朴实的棉花。”我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理,既然名字中有“花”作为符号,人类为何不能把棉花当“花”呢?世界上所有的花都只能用于饱食之后的抒情背景中,我们应该推举棉花做花卉的领袖,每一个国家,每一座城市,成为它们代表和象征的任何一种花,都应该在棉花面前俯首称臣。
只有在新疆,才能看到棉花的气势。我年轻时候种过的棉花,在喀什第三师70万亩的棉田中,已经微缩成了花瓶中的孤枝。我这个种过棉花的人,第一次看到了棉花的来路,看到了种棉的人,看到了与棉花有缘的人。人与棉花的关系,在林则徐、蒋光鼐,还有如今那些年轻的东莞援疆者们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东莞,是一个所有植物都能蓬勃自由生长的地方。然而,我却无法看到棉花的影子。晚清时代那个东莞人笔下的棉花,在时光的淘洗下,成了棉花在东莞的古董,那是东莞的最后一株棉花,那株棉花与土地无关,它只以一种文物的姿态,生长在人们的脑海中。我在东莞寻觅了20年,广袤的新疆让我瞬间顿悟,东莞的棉花,原来让一个英雄和一个将军带走了,带到了遥远的边疆,他们将东莞的棉花和个人的梦想一起播种在了新疆的土地上。
棉花,已经成为了东莞的一个隐者,没有人看得见它在桃源里的身影。如今的东莞,与棉花若有若无有着字面关联的只剩下了木棉,但是,木棉只是一种开花的高大乔木,它与棉花没有血缘的亲情。但木棉是英雄树,木棉的故乡,英雄辈出,林则徐、蒋光鼐,最后都用棉花作为他们的勋章。
蒋光鼐部长西行会晤王震,再次考察长绒棉种植的脚步中止于可恶的疾病。这个抗日英雄临终的时候,仍在喃喃自语:新疆的棉花长得如何?王震答应请我吃狗肉……
一个英雄的棉花梦想并没有因为他生命的终止而停顿,就像距离无法隔断东莞同新疆的关联一样,蒋光鼐部长的棉花梦,通过他的后人不断延续。
1970年,蒋光鼐最小的女儿蒋定桂在周总理的关怀下,进入到中国纺织科学研究院棉纺分厂,成为了一名纺织工人。8年时间,她挡过车,落过纱,还当过试验室里的试验工。有一天,第三套人民币的设计人员去纺织厂采集素材,蒋定桂推落纱机的劳动场景被他们装进了镜头。那张币值5角的人民币,无意中成了蒋定桂人生的纪念。那时候的纺织工人蒋定桂,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孩,只有棉花知道,她的父亲,曾是新中国的纺织工业部部长。蒋光鼐远大的棉花农业理想,在女儿手中化为了一种最具体的工业操作。棉花的温暖,是中国人不绝的梦想。
传递历史的接力棒
一晃,40年就过去了。我在喀什大地上行走的时候,突然就看到了林则徐、蒋光鼐手中传递下来的接力棒。
那是一群人站在棉田中间的影子。他们的粤语口音,让我认出了殷焕明。这个年富力强的东莞市政府党组成员,如今成为了广东省对口援疆前方指挥部副总指挥,兵团第三师党委常委、副师长,东莞援疆工作队领队。殷焕明率领着48位东莞援建工作队队员,身上沾满了尘土泥巴,他们找到了当年林则徐、蒋光鼐走过的阡陌。
不再是林则徐的发配,也不再是蒋光鼐抱着病体的西行,21世纪初叶的援疆,成为了中共中央的一项决策。一个坚强的援疆群体,接续了林则徐、蒋光鼐的梦想。时代提出了城镇化、新型工业化、农业现代化的宏伟目标,这个目标的前头,依然是一朵棉花在引路。
以殷焕明为首的东莞援疆队员们,他们利用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走过了林则徐、蒋光鼐他们没有到达的棉花深处。总部设在香港的跨国集团公司锦兴国际,是殷焕明他们脚步到达最多的地方。在殷焕明他们的描述下,锦兴国际,这家全球针纺印染行业的龙头企业,投资15亿元,正在图木舒克市兴建一个可以内部消化第三师棉花资源的棉纺厂,棉纺产能将达到100万锭,成为石河子、阿克苏之后的新疆第三大棉纺基地。
香港至新疆的距离是遥远的,万水千山,连现代化的波音、空客都会感到漫长。殷焕明同锦兴国际的老总们无意中谈到了东莞一朵棉花离开宣纸远赴边疆的故事,林公车和十九路军官兵在淞沪抗战的严寒中受冻的情节,让具有国际视野的企业家们心潮澎湃,看到了一朵棉花的美好前程。
年30亿元的棉花产值,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的时候,是林则徐关于棉花的一个梦想,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是蒋光鼐胸中的一幅蓝图。如今,在东莞援疆者们手中,这已经成为了现实。棉花的梦想,就这样一朵一朵地盛开在新疆的大地上。
当我在殷焕明副师长的指点下抚摸这些有着东莞血缘的棉花时,我突然明白了,那个将棉花移栽在石头上的十全老人,原来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帝王,乾隆皇帝目光平和,他弯下腰去,向一株小小的棉花鞠躬,表达了人类对一个梦想的深情。这一刻,乾隆成了平民,棉花,当了他的皇帝。
从新疆回来,我又一次来到了虎门,在鸦片战争博物馆林则徐雕塑面前鞠躬。我想,应该把从新疆带回来的那朵棉花,刻在英雄铜像的基座上。
(作者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东莞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