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我的新书《那一张旧书单》出版。此书题目取自我的一篇长文,其中通过一篇篇书单记忆,阐释一个观点。那就是作为一个文化人,他生活中的首选词汇,一定是“书单”。从帝王到平民,从学者到学生,从作家到出版人,他们在书单面前,都表现出空前的一致性。所以每当谈到书单时,我记忆的闸门就会自然打开,许多美好的故事,又将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旧书单啊,在文化人心中,你有着说不尽的人文情怀,说不清的人生牵挂,说不完的人间故事。
鲁迅不开书单
我想起拙著出版后,立即有朋友开玩笑说:“鲁迅反对开书单啊!”他说的那段故事,发生在1925年初,《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书单,鲁迅交了白卷,还在“附注”中写道:“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由此引来一些人攻击。后来鲁迅解释说,这就像是一个纵酒过度的人,还是要劝别人不要喝酒一样。其实鲁迅何尝不开书单呢?在这里,他只是根据当时国内的情况,提出“不看中国书,只看外国书”的观点。到后来,鲁迅还是开过中国书单。1930年,许寿裳的儿子许世英由清华大学化学系转投中国文学系,鲁迅为他开列一个长长的国学书单,包括《唐诗纪事》《唐才子书》《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历代名人年谱》《少室山房笔丛》《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世说新语》《唐摭言》《抱朴子外篇》《论衡》和《今世说》,每本书后还加了注说。
施蛰存错开书单
1933年秋,《大晚报》约施蛰存谈读书,主题是正在读什么书,以及有哪些书要介绍给青年朋友。施蛰存写上《庄子》和《文选》,还注明“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不久鲁迅以笔名“丰之余”写文章称:“有些新青年,境遇正和‘老新党’相反,八股毒是丝毫没有染过的,出身又是学校,也并非国学的专家,但是,学起篆字来了,填起词来了,劝人看《庄子》《文选》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板了,新诗也写成方块了,除掉作新诗的嗜好之外,简直就如光绪初年的雅人一样,所不同者,缺少辫子和有时穿穿洋服而已。”施蛰存读到此文,怀疑是在讽刺自己,便写《〈庄子〉与〈文选〉》一文辩护。其中一段写道:“像鲁迅先生那样的新文学家,似乎可以算是十足的新瓶了。但是他的酒呢?纯粹的白兰地吗?我就不能相信。没有经过古文学的修养,鲁迅先生的新文章决不会写到现在那样好。所以,我敢说,在鲁迅先生那样的瓶子里,也免不了有许多五加皮或绍兴老酒的成分。”这一番为书单引发的争论,持续很久。
邹韬奋被查禁的书单
韬奋先生理想中的期刊是“一个经济独立的刊物,有自由精神的读物”。他理想中的办刊人是“头可杀而我的良心主张,我的言论自由,我的编辑主权,是断然不受任何方面任何个人所屈服的”。他理想中的出版,是“为读者服务,做编辑最快乐的一件事”。那时他们的期刊不断被查封,他不怕,封了《生活》,再出《新生》;封了《新生》,再出《大众生活》;封了《大众生活》,再出《永生》。我还看到一张抗战时期生活书店被查禁的书单,数量多达两百多种,作者名单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吴大琨、张仲实、陈伯达、徐懋庸、李公朴、章乃器、钱亦石、夏衍、端木蕻良、刘白羽、冼星海、胡绳、罗瑞卿、孙冶方、洛甫、艾思奇、欧阳山等。有趣的是,其中包含一本《蒋委员长抗战言论集》,竟然也被查禁掉。因为这本书是在中共支持下编写的,旨在“压蒋抗日”。
王云五的创造性书单
王云五先生到台湾后,继续从政到83岁。然后回到台湾商务印书馆主持出版,直到91岁。此间他曾经谈到,商务印书馆成立74年间,出书无数,但称得上“创造性出版物”的只有30种。第一种是《华英初阶》及进阶共五六册,那是该馆几个印刷工人出版的第一种书。第二种是张元济先生主持的《中小学教科书》;接着是《东方》杂志、《辞源》《中国人名大词典》等学科词典、《四部丛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百科小丛书”“各科小丛书”《百科全书》《四角号码检字法》“学生国学丛书”“万有文库”“大学丛书”《四库珍本》“中国文化史丛书”“自然科学小丛书”“丛书集成”《中山大辞典》“各省通志”“年谱集成”“小学生文库”及“幼童文库”“中学生文库”“人人文库”“各科研究小丛书”“国学基本丛书”“古书今注今译”“新科学文库”和《云五社会科学大辞典》。需要指出,这里面有些“书”并未出版,只是选题,比如《百科全书》和“年谱集成”等。这是百年中国一份很有价值的书单,非常值得我们研究收藏。
蒋介石的死亡书单
最近读《王云五全集》,书中王先生谈到,蒋介石去世,他是21个治丧大员之一。为蒋介石送葬时,他见到蒋介石灵柩中放着五本书:《三民主义》《圣经》《唐诗》《四书》和《荒漠甘泉》。
巴金的新人书单
早年巴金先生为了支持文学作品出版,创办文化生活出版社,他亲自主持工作14年。他的文化理想有五点:其一,他们面向高雅文化,大量组织出版严肃的文艺著作。其二,他们不但吸收名家加盟,还侧重发现和培养新人的处女作。其三,他们貌似同人出版,实为五湖四海,遴选作者,绝对没有门派、地域、潮流等因素的限制,因此团结了那个时代的一大批文学作家。其四,巴金先生等人在出版社不拿一分钱报酬,只是尽义务。其五,他们没有资金来源,只是几个人集资。比如,吴朗西先生把夫人的私房钱,伍禅先生把自己彩券中奖的钱,都拿出来印书。在此期间,巴金领导出版了包括《文化生活丛刊》(49种)、《文学丛刊》(10集)、《译文丛书》(63种),还有《新时代小说丛刊》《现代长篇小说丛书》《文季丛书》《文学小丛刊》《烽火小丛书》《水星丛书》等等。像其中的《文学丛刊》影响最大,收编86位作家、161部各种文学体裁作品,“可谓盛极一时,恐无出其右者”,作家中有鲁迅、茅盾、郑振铎、沈从文、巴金、张天翼等名家。
说到这里,我想起前年发生的一段故事。我在写自己另一部著作《前辈——从张元济到陈原》时,翻看巴金弟弟李济生写的一本小书《栉风沐雨积累文化——记文化生活出版社》,书中有文化生活出版社完整的出版书单。我发现其中有一套《格林姆童话全集》(是“格林童话”最早的译本),丰子恺插画,译者是丰子恺儿子丰华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