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月,我作为长子,于战火和逃难中出生。
我们家与传统意义上的文化世家不同,既非“累代簪缨”的高门望族,也无“诗礼传家”的骄人身世。曾祖父是个出卖苦力的海外华工,祖父是个鞋匠,父亲更是年幼失怙。作为一个只有小学毕业程度的穷孩子,父亲是通过刻苦自学,不懈努力,一步步成为有成就的新闻工作者、学者。广东作为中国近代文明的发轫地,社会观念历来比较务实,平民意识也较浓厚,更着重根据实际能力和本领去衡量、评价一个人。也许正是这样一种社会氛围,有利于像父亲这样来自生活底层的有志者通过自身的努力脱颖而出。
父亲几乎把业余的时间全部用来读书。这对于年幼的我们来说,既构成了一种浓厚的文化氛围,又提供了便利的学习条件。父亲的藏书对我们全面开放,什么都可以拿来看。一般情况下,他并不怎么管我们,但当我们碰到疑难去问他时,他总是认真解答,从不让我们失望。这种教育十分重要,它没有使我们感到强制性的压力,极大地激发起我们的读书热情,进而培养起一种事业心、进取心。
母亲虽不写作,但同样喜爱古典诗词,还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那时日常娱乐的方式不多,但即使像打打扑克、玩玩象棋、唱唱粤曲那一类的娱乐,也与我家的日常生活无缘。家人聚在一起,除了谈一些家务事之外,就是言诗说文,谈古论今,以问学求知为乐。这样一种氛围,使我们从小养成对文化的强烈尊崇,并视之为最大的生活乐趣。时至今日,虽然社会生活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但我们兄弟姐妹仍旧保持着从父母那里沿袭下来的生活方式,并因志趣相投,相处得十分和谐。
我们家中“父权”的观念十分淡薄,父子兄弟之间亦师亦友,自由发表意见,互相反驳争论,完全是一种平等交流的氛围。这种“平等”,甚至到了连客人在场也毫不收敛的地步,以致令一些“父执辈”见了大吃一惊。但父亲却从不以为有失他的面子,相反,还颇以此而自得自豪。
这种“平等”的家风对我有深刻影响。记得大儿子一行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电影《日瓦戈医生》,看到男女主人公发生争执,女主人公跑到大街上,街上一片混乱的战争场面。一行对这一组镜头赞叹不已,忍不住发表评论:“混乱的街景显然是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映照,同时又交代了故事的时代背景,手法高妙。”我暗暗点头的同时,对他说:“看来,以后可以和你谈艺术了嘛。”事实上,在小说《白门柳》创作到了第三部的时候,刘一行就作为第一读者给我看稿,常常提出自己的意见。到了他兴趣转为画画之后,也是一样。彼此依旧是平等讨论,直言不讳。这种父子关系,在我的家中已经成为常态。
无疑,从父亲到我儿子这一辈,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化延续和继承关系,这种联系是一种精神的延续,也许与近代以来社会价值多元化的趋向一致,是受社会发展推动的必然结果。
(作者系著名画家、作家,广东省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