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限制是天才的磨刀石——张继钢论艺术》这部充满思想火花的论著,是一段快乐时光。尽管之前聆听过张继钢在解放军艺术学院“院长学堂”上所有的讲座课程,对书中基本内容已有粗略了解,但在阅读文本时还是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最早击中我的就是“绝处逢生”这个观点。它居于张继钢“限制论”的核心部位。他说“逢生”是被“绝处”逼出来,那么“绝处”该怎样产生?如果找不到“绝处”,“逼”也就无从谈起。而这个“逼”字,在张继钢的论著中反复出现,是重要的关键词,其对于艺术创作而言,含义极为丰富,具有传神的意义。这个话题曾在我脑子里萦绕多年。然而,艺术普遍的“绝处”究竟存在何处,还从没有仔细想过。就文学而言,自己无论创作实践体验还是做理论研究,似乎也都无“绝”之有。直到2010年,解放军艺术学院组织建院50周年庆典活动,时任院长的张继钢亲自导演晚会《光荣与梦想》,我的文字平生第一次被逼上了绝路。
记得当时学院给每个系赋予了大约10分钟的舞台展示时长。张继钢以总导演的身份给我提出要求:整台晚会热烈欢腾,唯独你文学系的10分钟要让全场观众静默思考。主题的动态展示,就靠时任系主任的我亲自登台领诵一篇命题散文——《战士万岁》。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我只有亲自上手来完成这项工作。谁知这一上手就马拉松似的一稿接着一稿,前后断断续续修改了32稿。每一稿文字打到大屏幕上,他都要坐在现场亲自听我从头到尾朗诵下来。当我每次自以为声情并茂地朗诵完这篇1700字的小文章后,看到凝神专注的张继钢缓缓地摇了摇头时,心里那种绝望的感觉实在无以言表。我知道张继钢的艺术创作“绝不向平庸低头”的风格。他不会轻易妥协而改变主意,而我自己也绝不甘心就此罢手,留下遗憾。说实话,到今天我都不敢说《战士万岁》演出稿就有多么成功,虽然它的舞台朗诵表演效果曾经让观众留下了热泪,但我在张继钢的眼神中隐隐感到,它仍然远不是他最想要的效果。我的心里一直无法放下:张继钢对于《战士万岁》这篇小文审美创作标准究竟是什么?他所想要的文章意境究竟是什么?直到我读到张继钢论著中关于“表现抽象的意义和价值”一节时,才若有所悟。
张继钢说:“要把主要的、本质的属性符号化,文学也不例外,也得强调符号,使‘符号’能有效达到普遍认知,从而揭示出特指的象征意味。”我想,他所说的这个“文学符号”,也就是通过语言文字传达出的“文学意象”“文学形象”之类,而这种传达是“限制”条件下的传达。它不是“平行、概念的罗列”所产生的魅力,而是“诗意表达”叙说方式所产生的魅力。“因为,把文字写在纸上并不难,写在读者心里才叫难……”“把话说得很正确、很准确不是很难,难就难在生动、独特、精彩。”在这里,张继钢实际上把语言文字的审美表达分成了两种品质、五个层级:基础品质的第一层级是正确,第二层级是准确;高级品质的第一层级是生动,第二层级是独特,第三层级是精彩。文章审美表达中说“正确”的话是最容易的,要说得“准确”就难度稍大,而要“生动”则在本质上有所提升,因而更有难度,“独特”比“生动”又要难得多,说话“精彩”是最不容易的,也是最高的标准。
那么,《战士万岁》的演出稿达到了哪个层级呢?我未能向张继钢当面请教,而它的创作过程无疑给我留下珍贵的记忆,留下了深刻的启示,让我懂得了张继钢关于“拒绝平庸”“化平庸为神奇”“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等这些艺术诤言的真正含义。尤其是我理解到,实际上张继钢的“限制论”,首先是一种态度,其次才是“创作公式”意义上的“方法论”。只有这样,当我们在艺术创作中面对“限制”时,才不会怨天尤人,不会逃避,相反会主动自觉地迎着“限制”而上,甚至还会渴望“限制”的挑战。艺术家如缺乏创意精神与能力,缺少艺术想象力,就算有再多的自由,也不会出息到哪里去,反而有可能被自由所累。相反,把“限制”作为天才的“磨刀石”,它完全就有了不同的意义。当天才之花绽放,“限制”就不再是限制。因为,“‘枷锁’的束缚与压迫,对于庸人是死水,对于天才却是火山的爆发。”
(作者为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教授、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