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阴山坡上的菜园,父亲的菜园。
这一面荒坡,长五六米,最宽处还不到3米,勉强开成4小畦,全部种上了花瓶菜。荒坡远离村子不说,土质是没有多少养分的黄沙壤;而且背阴,只有晴天的中午时分,才可以见到短暂的阳光。不知道父亲当初是怎样找到这块荒坡地的。没有路上去,父亲就在崖壁上凿出一条之字形的坡道,坡道窄而且陡。村里没有人想到在这样的背阴山坡上还能开出一块菜园,他们几乎是用诧异而怜悯的眼光,看着父亲每天挑着尿桶,穿过一条公路到菜园去。父亲却不因这样的目光而气馁、退缩。他身上系着一条用尿素包装袋做成的围裙,在坡道转弯的时候,他熟练地换一下肩,扁担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我们的家与山坡隔着一条公路,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一座早就被人废弃的半埋在地下的窝棚。父亲进山砍来竹子和茅草,母亲将它们混编成篱墙,将就着搭起了两间茅草房,旁边还修了一个猪圈,就这样安家落户了。
那是1973年,春节将近时,我接到父亲的信,要我回家过年。于是,我离开插队的村庄,辗转乘车,走了将近两天,才来到这个叫作镇前的乡镇。当我走出车站拐下公路,正在探头探脑的时候,两位妹妹从路边低矮的茅草房里钻出来,她们一下就看到了我,飞奔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一抬头,看见母亲已经站在我面前,鬓边飞出白丝。
我和哥哥3年前就离开了家,我插队,哥哥在建设兵团,当时我们家还在福州。我们虽然离开了家,但从没有离开过父母的视线。父亲每个月给我写一封信,信中总是夹着一元钱和一张8分的邮票。一元是我每月的零用钱,邮票是供回信用的。两年前,父亲以历史反革命的身份被下放到闽北最贫穷的山区劳动改造。母亲带着弟弟和两个妹妹义无反顾地跟随父亲前往。父亲失去了工资,仅领取一点微薄的生活费。
父亲那年已经52岁,弟弟18岁,大妹妹14岁,小妹妹10岁。也许因为还在父母的羽翼下,他们似乎并不觉得人生有多么艰难。
母亲吩咐小妹妹去村里买鸡蛋。大妹妹带着有些嫉妒的口吻说,她可是我们家的“外交官”。过了一会儿,还不见小妹妹回来,我去找她,顺便也看看村容。村子其实挺大,鹅卵石铺就的村巷曲里拐弯。一进村口,就有人告诉我,小妹妹正在谁家做客。我推门一看,果然,妹妹正端坐在厅堂正中央的桌上吃茶点,这家的一群孩子团团围着她。相比之下,妹妹长得白嫩秀气,完全一副城里公主的派头。妹妹的任务对她来说,显然轻而易举,鸡蛋已经在篮子里装好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挑起尿桶要去浇菜园子。扁担上还挂着一只小菜篮。我也跟了去。我从来没见过这样贫瘠的菜园。菜畦上一例长着瘦小的花瓶菜,每一棵菜都只顶着两三片小得可怜的叶片。在它们面前,父亲似乎有过踌躇,目光在菜园里逡巡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锁定一小畦,小心翼翼地在每一棵菜上用小刀切下一片汤匙子般大小的菜叶放进篮子,接着便开始专心致志地浇园。整个过程,父亲都没有说话。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就是不爱说话,无论遇到什么艰难,我也没有听他抱怨过,他总是默默地上班,下班。即便全家下放农村,他依然默默而顽强地挑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担。
整个菜园采摘下来,就收获了那么一小握花瓶菜。可是母亲有办法,她将这一小握菜先放进油锅炒了炒,然后倒入蒸饭时留下的米汤,再打下两颗鸡蛋,煮成一大盆汤菜,一家人围着热腾腾的汤盆,吃起来格外香甜。
40年屈指过去,不知不觉,我也进入老年人的行列。人们都说,老年人要学会忘记,忘记过去困扰心田的是是非非和恩恩怨怨。但我又怎么能够忘记40年前随父亲踏进菜园的那一幕?
背阴山坡上的菜园,父亲的菜园,我们家曾经的菜园。
(作者为散文家、《福建文学》杂志前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