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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4年02月21日 星期五

    行走广西

    (非虚构)

    李骏虎 《 光明日报 》( 2014年02月21日   14 版)
    李大君(速写)
    祥和渔港(水彩) 蔡道东

    北海之北

     

        我对北海产生敬意了。这是个朴素的地方,是个还未曾被夺去灵魂的地方。

     

        我从来没见过一座城市有这么多的摩托车。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港口有这么多的木渔船。

     

        我从来没见过一片沙滩有这么多的小生灵。

     

        从北海市区去往银滩,坐三路公交专线,人不太多并且能够靠窗坐的话,很能享受到观光的惬意。当然,这座城市还不够发达,市郊的情形甚至连内地乡镇集市的繁闹也不如,但只要接近港口,渔乡的风光就足以悦目而赏心了。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否则就会和我一样被震撼。我是真的被震撼到了。海边的话,南海我去过海口、三亚、香港,黄海去过青岛、烟台、威海,渤海去过北戴河、塘沽、大连,东海去过厦门、上海和浙江,我以为所谓海边几乎都跟这些地方一样,渔业都成为旅游业的一部分,近乎表演了,所以当我突然面对北海的北部湾海运码头,看到无以数计的渔船从天边排到眼前,左边无限远,右边无限远,多到眼界里居然塞不下,我震惊了。然而,让我觉得触目惊心的不是渔船的数量,而是它们的形态,它们几乎都是木船,一律的乌黑残破,不知道在惊涛骇浪中风雨飘摇过多少个年头,你挤我,我挤你,密密匝匝排到天边,黑压压不知道有多少。并且,还不止一层,很多小船摞在大船上,也是一样的残破,它们已不再像舟楫,更像是劈柴,或者这里是千百年来报废渔船的垃圾场,就像我们在好莱坞电影里见过的报废车辆处理场?然而又不尽然,因为显然最接近岸边的一排渔船,它们简易的锚链扔在乱石之间,它们是泊着的,虽然泊在淤泥里。并且,在远处近海的船上,似乎还有水手在劳作。

     

        我对北海产生敬意了,和我来之前想的不一样,它还不是一个靠旅游来维持民生的城市,它还要靠传统的劳动,靠打渔来生活,这是个朴素的地方,是个还未曾被夺去灵魂的地方。

     

        其实,昨晚在霓虹灯里到达北海的时候,我就发现些端倪了。街上穿行的摩托车之多,我在印度首都新德里见过,在国内反而第一次经见。摩托车反映一个城市的发达程度和经济指标,今天白天,走过北海的街头,街边存车点的摩托车之多,蔚为壮观,会让人误会北海是个摩托车交易市场,甚至为了方便摩托车骑行,马路牙子专门留着几十公分宽的慢坡。这里和越南接壤,大致可以猜到越南的发达程度,因为毗邻的城市地理条件和风土人情也是接近的。我没有去过越南,那年省作协组织作家访问越南的时候我正挂职,公务走不开,但听回来的人讲,越南表面上不发达,但其实是国穷民富,老百姓过得挺滋润。我倒希望北海也是这种状况,表面不够现代和发达,但人民富足而幸福。

     

        劳动,甚至在驰名中外的碧海银沙的银滩上也到处可见,一个老奶奶拿着特制的头,不停地敲击潮水刚退的硬实沙滩,凭着听觉就知道下面十几二十公分处有没有沙虫,她提着篮子,戴着斗笠,蒙着面巾,在好奇的游客们眼皮底下安闲地劳作,不时用敏捷的动作剖开沙滩,捉住一条沙虫扔到篮子里。在北海,一斤沙虫也就几十块钱吧,她这一天能挣个一二百块钱的样子。比老奶奶更勤劳的是和沙子一样多的沙蟹,我从没见过一块沙滩有这么多的沙蟹,它们把北海所有的沙滩都改造了,把湿润的沙子全部滚成了绿豆大的沙球,数万公顷的沙滩都被它们打满了洞,不像沙滩了,倒像一张细密的天罗地网,恰似一场急雨打在尘埃里,遍地麻坑,或者初春前即将被草芽顶破大地的大草原。那些蜘蛛般忙碌的沙蟹,你不知道它们究竟在忙些什么,就像上帝也不知道芸芸众生到底在忙碌些什么。

     

        但我记住了北海,这是个劳作不休的地方,在银色的沙滩下面,是数不清的小生灵,它们让我知道我曾经以为死寂的沙滩,其实也是生命的乐园。

     

    涠洲之涠

     

        岛上的大年初一清晨让人振奋,人们照常出海打渔,太阳冒红的时候,水产市场上已经是热闹非凡了。

     

        涠洲之涠,四面环水,岛也。

     

        从北海的北部湾海运码头坐渡轮去往涠洲岛,轮船出海,才能够见得港口之内真正的渔船,和在公路上看到的侧畔沉舟不同,那些现代化的钢铁渔船巨大威严,一样的密集,却如同待检阅的战斗部队,很是提振精神。这些钢铁巨物之间并没有缝隙,比当年赤壁曹家用铁索链接的战船还要紧密,应该是潮水的作用。有的船上四周悬挂着千百盏数百瓦的大灯泡,为了在夜晚作业时吸引鱼群。航道两侧都是渔轮,数不过来,大概总有个数千艘,它们再次印证了渔业才是北海的支柱产业,人们惯于劳作。

     

        在涠洲岛上过除夕,我是有顾虑的,据在海运码头为渡海快艇招揽生意的人讲,岛上基本上是原始的村落,除夕有可能电力紧张,不要说看晚会,恐怕要摸黑过节了。但我们还是上了岛,坐载客的小三轮摩托穿越岛上狭窄的公路,路两边都是密集的香蕉林,乍一看和我们晋南的玉米地不差多少。香蕉很繁茂,但不似我们在内地常买来吃的尺把长的大香蕉,都是手指长短的小香蕉,我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片的香蕉林,三轮车跑了二十多分钟,还是跑不出香蕉林去。这些香蕉林,再次唤起了我与生俱来的农民情结,我幻想着回去后买一辆皮卡,或者以前叫“的士头”的那种带斗的汽车,开到我晋南的故乡去,可以在不同的季节拉些物产到村里的老院子,或许,那样的生活写成日记,也比现在挖空心思想象出来的小说更有张力更接地气些吧。

     

        对停电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住到了不错而且价钱很便宜的酒店,推开窗户就是涠洲岛最好的海湾南湾。短暂的午休之后,我们租了一辆电动摩托车做环岛游,在鳄鱼山的火山口,有着别致的海滩,数千米的海岸线都是火山岩浆形成的地貌,那些黑色的石头如百兽闹海,它们透露了这座岛屿的来头,猜得不错的话,在若干年之前,这片距离北海四十多海里的海面上,并没有一座叫涠洲的岛屿,然后海底的火山喷发了,又喷发了若干年,当火山冷静下来后,一块新的陆地浮现在海面上。这也没有什么神奇的,地壳运动莫不如此,神奇的是在火山形成的寸土不附的数十公里长的崖壁上,长满了一种我们通常在盆景里才能看得到的植物:仙人掌。你能想象到厚实多刺的仙人掌像爬山虎一样密集地爬满悬崖峭壁吗?它们的根系钻入岩浆石的空洞里,从那里汲取潮水的湿气和石头里的矿物,居然茁壮而繁盛,就像物种入侵一样占领着这里,把涠洲岛用天然的“铁丝网”保护起来。我第一次见这么多的仙人掌,也许我应该把它们看作跟晋南的野草一样普通的植物,才不会这样的触目惊心吧。

     

        涠洲岛让你感叹生灵伟大的,还不止这些植物,在南湾有一道数千米长的防潮堤,远远望去,是黑色的石头铸就,到了跟前再看,哪里是没有生命的碳酸钙无机物啊,每一块巨石都是亿万年的甲壳类动物的尸体沉积而成的,有贝类,也有螺蛳,他们被一种神奇的物质黏结在一起,每一块贝壳上都附有无数细小的螺蛳,那些螺蛳像花骨朵一样刚刚张开,里面原本的软体物质也钙化了,但看上去好像生命还存在,探头探脑蠢蠢欲动。这样多的生灵,它们在大海里就像黑暗的山洞里沉积的蝙蝠粪一样深厚,在沧海桑田的变幻里成为石头,又被开采来做成防潮堤。在这里,似乎生灵凝结成的巨石们也是普通的。

     

        我想起来,从一进入涠洲岛鳄鱼山地质公园开始,脚下的台阶就不是石头,而是这样的甲壳类动物的凝结体,它们本身就是地质标本,就像在山西到处扔着唐砖汉瓦一样,它们在这里是最普通的基石,但谁又能说它们不是有价值的呢?

     

        和除夕不出意外让人失望的春节联欢晚会不同,岛上的大年初一清晨让人振奋,几乎没有人像内地春节一样懒散地睡觉,人们照常出海打渔,太阳冒红的时候,水产市场上已经是热闹非凡了,大堆的生蚝、贝类像晋南冬天的红薯一样堆积着,价钱便宜到让你相信这些水产就像晋北的土豆一样的普通,内地珍稀的海参、鲍鱼,在这里一百块钱可以买满满一大盆。岸上是丰富的物产和熙攘的人群,海里是停泊歇息的水手和舟楫,人们用勤劳养活着自己,不论外面的世界多么浮华虚夸,岛上让人感受到上古尧天舜日时代“帝力何有与我哉”的理想社会图景。

     

        涠洲之涠,四面环水。涠洲之围网,是狂长的仙人掌;涠洲之谓,照我看,是恒河沙数般的甲壳生灵包裹着一颗火山的心。

     

    桂林之阳

     

        为什么当年带给我们美好记忆的电影《刘三姐》《孔雀公主》等,现在都被用来作为创收的噱头?难道金钱真的可以取代我们心中对美的感受?

     

        一江漓江水,养活多少人。那些天造地设、钟灵毓秀的山水形胜,原本只属于天地,自从被人以文化的名义命名后,便跟神佛、民族村寨一起,为当地人谋取福利和福祉。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相对于靠矿产和工业的山西来说,这才是挖不尽的财富,零污染的企业啊。但我总觉得,山西失去的,远没有桂林失去的多——山西失去的,更多的是身外之物,而桂林失去的,却是人心里的东西——相对来说,北海和涠洲岛尚未失去这些东西,所以作为山西人,我才觉得北海和涠洲岛好。

     

        漓江从桂林到阳朔段的八十多公里水路,乘竹排是最赏心悦目的,造物主的鬼斧神工加上历代文人墨客的想象和渲染,使两个小时的放排成为一段神奇的历程,虽然明知道安装着发动机的竹筏其实是玻璃钢制成的,柴油机的轰鸣依然不影响游客的兴致。用汹汹如过江之鲫来形容竹筏之多一点也不过分,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意,早已变成了赛艇般的江上穿梭,但我们的传统文化里自欺欺人一直占有很大的比重,更何况多数游客是被当作有休闲需要的钱包批发到这里的。

     

        因为没有在中途的浅滩上照快照,影响了他的抽成,慈祥的筏工开始冲浪,把水花不断地溅到竹筏上的客人身上,大家没有和他一般见识,并且在到达阳朔码头的时候关心地询问他放一次筏子能挣多少钱。老汉并不动容,只是音调有些不屑地回答:“都被公司挣去了。”

     

        和北海相比,桂林的旅游开发已经饱和甚至无中生有了,让人受不了的除了那些在山西人看来很难被称作一个完整景点的地方被渲染得天花乱坠外,还有这个地方的人对游客的钱包算计到无所不用其极的心思和眼光。毫不夸张地说,你怀疑每一个景点的导游设置都是套钱陷阱是绝对有道理的,和北海以及涠洲岛的淳朴不同,在桂林的景点,你不上当那至少对方在言语上会对你不客气的。桂林,浓缩了单纯追求经济发展的二三十年来中国人失去宝贵传统后的现状,这个感觉非常的糟糕。从桂林到阳朔,可谓移步换景人在画中游,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到处挂着一张纸箱片子做成的牌子,上面用各种颜色和笔体写着:公厕一元。这是个吃喝拉撒睡都需要讨价还价的地方,耳朵里听到的最多的声音不是对美景的赞美,而是各种讲价钱的口音。一个不讲价就寸步难行的地方,肯定是一个无情的地方。我想起我的故乡洪洞县,同样是游客如织,但除了景点之内的设置,民间几乎没有围绕景点做小生意的。在洪洞,如今最出名的,是成为了国家级卫生城市,每条街上都有干净卫生设施先进的漂亮公厕,当然不会收费,因为公厕也是公共卫生服务设施的重要一环,整个城市一尘不染,包括环境和人心。

     

        从桂林到阳朔,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情就是,为什么当年带给我们美好记忆的电影《刘三姐》《孔雀公主》等,现在都被用来作为创收的噱头?难道金钱真的可以取代我们心中对美的感受?就像游客们都举着二十元面值的人民币上漓江的“黄布倒影”和实景拍照留念,钱上的景色真的是现实中的景色的倒影吗?我不知道。在广西,桂林是异类,一个被过度开发到人心甚至人的灵魂深处的典型。

     

        夜晚,逛著名的西城步行街,在鳞次栉比的小商品摊位中,有一处冷清的所在,一个年轻人,用漓江里捡来的普通石头做画布,在上面用油画笔法描绘桂林的山水形胜,象鼻山、黄布倒影,跟照片一样逼真,又比照片有意境。我们被吸引着赏玩,小伙正在握着一块石头作画,这个时候便开始介绍,说他一天能画三块石头,现在正画的这块是第一层油彩,一幅画至少要三到四层才能出来效果,一块画好的石头从几十块到一两百块不等,他又强调,他白天是在画廊工作的。艺术,多少是相通的,我看到他这样卖艺的境况,物伤其类,赶紧走开了,但他却误会了,对我六岁的女儿和她妈妈说:“唉,你爸爸不喜欢啊,你们要走就走吧。”我听了心情很是别扭,希望着孩子的妈妈买他一块,而最终,我们还是买了他一块画着象鼻山的小石头,六十块钱。

     

        那天晚上回宾馆的时候,我的心情很低落,不知道因为白天穿梭景点走马观花时紧绷的防范之心,还是夜晚的遭际。我很想念即将被寒潮袭击的山西,也很想念刚刚离开的北海涠洲岛,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温馨的除夕之夜,我将永远记得北海那些劳作的渔船、丰富的物产,以及沙滩上忙碌的小生灵,我将永远记得涠洲岛上无边的香蕉林和甲壳类动物的遗骸铸就的防波堤。

     

        2014年2月2日 于桂林

     

        李骏虎 1975年生。山西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母系氏家》等。中篇小说《前面就是麦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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