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背景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竟然有幸在榄核镇迎接甲午新春。
全国人民肯定都不知道榄核镇在哪儿,但我若说起这里是人民音乐家冼星海的故乡,大家眼前立刻就会浮现出椰风蕉雨、白浪卷沙滩的南国美景。不错,尽管时令赶在“三九四九不出手”的节骨眼儿,但那说的是我土生土长的家乡北京,此刻那里正是万木萧萧一片枯枝:而在温暖的广州这边,淡淡的蓝天上飘浮着一朵朵悠闲的白云,金亮阳光依然用她母爱的热度,一往情深地拥吻着大地。碎钻一般的金桂吐着甜香,紫红的三角梅和淡粉色木棉轻快地绽放在枝头,大王椰像卫兵一样挺着立正的胸膛,芭蕉香蕉凤尾蕉们则摆出无限柔美的芭蕾范儿。街头这里那里,目光流盼之间,在在是一片片葳蕤的绿叶,处处是一派派浓烈的绿意,馋死北方人啊!
小小的榄核镇站在广州南沙新区的“臂弯”里,她还比广州更多了一“绿”——成片成片的果蔗,是榄核镇的“镇镇之宝”。“蔗”即甘蔗,大家都知道的用于榨糖的经济作物,其溯源大约可与稻米、番薯等同样古老;但果蔗则有点儿不同了,“果”在这里取水果之意,谓之为“水果甘蔗”,也就是说它不是经济作物而是水果,像香蕉苹果大鸭梨也似;人们不是吃它的糖,而是嚼它的甜——哎哟,我怎么越说越乱七八糟了,糖不是甜,甜不是糖吗?对了,“糖”——“甜”在这里是两个概念,甘蔗与果蔗是两个品种,水果甘蔗是饭前饭后当水果来吃的,生津、败火、养胃、刮油腻、去血脂,近年来已悄悄爬上了广州、上海、北京、天津、武汉、长沙……乃至港澳台的餐桌。它还有一层重大意义与春节有关,即果蔗天然地蕴涵着“从头到尾节节高,一年四季甜蜜蜜”的寓意,因而成为南方广大人民群众过春节的必不可少之物;而当北方的更广大人民群众听说后,亦想方设法弄上几根,摆在家里偷着乐,也算赶了一个“马上高大上”的新时尚啦。
话说回来,榄核镇的果蔗绿,那叫一个漂亮!基本上都是长方形或正方形的一大块地,用竹竿儿横着竖着架成排(使之不倒),身躯以下部分罩上网子(防小野兽偷啃),结果呢,上面便只露出翠绿的尖头叶子部分,有半米高,远远望去,似齐崭崭的新出土秧苗,像绿油油的蔬菜大棚;似万物复苏的新生林地,像飞满了蝴蝶的绿色山谷;似诗人笔下的绿肥红瘦,像画家涂抹出的春之消息;似全中国最好听的生命乐章,像全世界最美绿色的评选舞台……我的眼睛都看直了,心里一下子振奋起来,恨不能自己也站到它们中间去精神一回!
脚下的土地位于珠江三角洲中心地带,东临深圳东莞,南与珠海为邻,西和佛山、顺德接壤,北连广州番禺城区。远古的洪荒时期,这里还是浩渺连天的泽国,后经年深日久的冲击,泥沙不断堆积,终于形成陆地,状如橄榄之核故得此名。改革开放之前,虽为鱼米之乡,却是空享美誉,民众生活困窘,家家都不富裕。至于20世纪初年,这里更是极其贫穷的远海僻疆,冼星海是在飘摇于大海上的一条渔船里诞生的,当时其父已被大海吞没,母亲靠做佣人将他养大。
我在冼星海的祖村湴(音半)湄村口,看到他的一尊雕像,这位伟大的人民音乐家,身穿八路军军装,打着绑腿,右手执指挥棒,左手托着日月河山,正在英气勃发地指挥《黄河大合唱》。村里有一座冼星海纪念馆,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每年都有慕名者来此瞻仰。而今天的湴湄村已经变成别墅式洋房一座连一座的富裕村,村中有清澈流淌的小河,有鹅叫鸭喊的水塘,有农家经营的垂钓园,还有好几家喧嚣的饭店。每天一到傍晚,便被来客坐得满满的,热闹得像天天过大年。最引人注目的是饭店的墙上,顶天立地贴着冼星海的照片、生平、艺术简介及成就,星海文化既是村民们处事做人的精神楷模,也成为他们发展经济发家致富的概念性品牌。
榄核镇上还有一所星海小学,花园式的校园,也摆放着一尊高大的冼星海雕像,还有冼星海纪念馆、冼星海音乐班,举办过冼星海音乐节以及音乐比赛等等。镇里正在扩建中的公路将更名为星海大道,不久的将来星海音乐学院附中也将矗立起来……榄核镇党委、政府正在广州市和南沙新区领导的强力支持下,群策群力,整理思路,规划“以打造星海文化品牌,突显星海产业,从而迅速融入粤港澳优质生活区”的发展构想,新上任的陈晓董书记正在想方设法,寻访高士贤达和各路专家,请他们共襄榄核镇的“星海事业”发展大计。
当然,文化唱戏,归根结底还是要给经济搭台,让乡亲们的日子更上一层楼。比如“镇镇之宝”的果蔗,今年大丰收,卖得好,水涨船高价格跟着涨,乡亲们都大赚了一笔。可是农业是看天吃饭的高危产业,至少目前还是如此,怎么把高危变成低危或是不危?怎么
旱涝保收、高低保收的绿色产业生态农业做起来?怎么让星海文化之光照亮榄核镇的阔步发展?这是陈晓董带着榄核镇领导班子整天琢磨的问题,他们想要在这块沃土上不断画出最壮丽的图画。
这就是我此次“新春走基层”的目标单位和它的大背景。我这次的任务是深入到农户家里,看看他们的收成,看看他们的日子过得红火不红火,看看他们怎么忙年过年,再看看他们对新一年和今后的日子有些什么美好的梦想。
我前前后后在榄核镇待了7天。亲眼看,亲耳听,用心记录,想的是把岭南农民们最真实的生活景象和他们的心思,带回北京,奉献给本报读者。
二十三,糖瓜儿黏
依照北方的风俗,一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就算进入春节,正式拉开年的序曲了。“二十三,糖瓜儿黏”,说的是在这一天,大家都要吃一点糖瓜儿也就是关东糖,亦即麦芽糖,黏黏(此处音年)的,黏(此处音瞻)牙的那种,因为这一天是送灶王爷升天的日子,临行前给他的嘴巴上抹点糖,请他到玉帝那儿汇报工作时多说甜蜜话,侯宝林大师相声里,“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说的就是这一段。
广东这边是傍晚时分送灶王爷上天的。当我赶到榄核村13队郭苏女婆婆家时,时间刚刚好,稍作寒暄,拜神仪式即开始了。郭婆婆和儿媳等家人,虔诚地把祭品摆到灶台上,然后双手合十,嘴里叨念着“您在我家辛苦了一年……”之类的白话,恭恭敬敬鞠躬。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送灶王爷升天,仪式虽然朴素,但虔诚度不低。从郭婆婆的讲述中,我也才第一次知晓了咱们中华民间送灶神文化的来龙去脉,说的是每年腊月二十三,旧灶王爷上天履职,正月初二再派一任新官回来。这虽然带着迷信色彩,但也有敬畏神灵,懂得感恩的一点儿积极意义,所以变成了一种文化传承。
我观察到,广东的祭祀文化有着自己的地域色彩。这里没有关东糖,自然也没有往嘴上抹糖的程式,但祭品都是好东西,有蛋糕、橘子、猪肉、汤圆、甘蔗、红糖、白酒、金元宝银元宝(纸糊的),还有利是红包……郭家在这边是比较贫穷的一户,郭婆婆已经81岁了,干干瘪瘪矮矮,一张脸已被岁月雕成一张小小的薄纸,她的不幸在于唯一的儿子已于十多年前离世,目前由儿媳妇带着两个孙儿女供养,儿媳身体不好,孙儿女尚读小学;而她的幸在于榄核镇有政府的贫困救助机制,最低救济金为每人每月530元。
让我完全没想到的是郭婆婆唱起咸水歌的时候,竟容光焕发,完全变了一个人。她随口就唱起了《拆蔗寮》:“择定良辰吉日拆蔗寮,三牲落镬妹心焦,又见兄弟饮酒微微笑,即话情哥归屋了……”这是一个长长的悲剧叙事诗,讲述一个外乡小伙来打工砍甘蔗,被雇主家女儿看上,两人私定终身,但小伙子没钱买聘礼,一去无音讯,女孩儿因思念成疾被病魔夺走性命。在郭婆婆的长吟短唱中,我竟然想到了《长恨歌》,虽然那是大雅,这是民俗,但那种悲情的叙事和心态,还真有相似的关联。
咸水歌又称渔歌,是粤语方言地区渔家传唱的一种民歌,是劳作的人们在田间、基围、河堤、树下自娱自乐的一种言之不足则歌咏之的俗文化方式,音调婉转缠绵,节奏优美流畅,与人民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因而在粤海一带广受欢迎,辈辈传承。
榄核镇最有名的咸水歌手是何柳燕,曾在广东全省咸水歌大赛中三次获得金奖。40多岁的她会唱100多首咸水歌,是跟70多岁的老母亲学的。可惜如今的年轻人基本都不会唱了,因而国家一直在进行抢救性搜集整理,并将之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我请何柳燕唱几句,谁知她张口就来了一首新渔歌:“榄核
方好风光,春到大地备耕忙。自从改革开放后,村容村貌换新装……”何柳燕自己在镇上开着一家小店铺,但经常抽出时间去教孩子们唱咸水歌,她已被北斗小学聘为“岭南校园文化校外辅导员”,她说孩子们非常喜欢学唱咸水歌。
二十四,扫房子
还摆不下,又搭了一个二十多张大圆餐桌的大席棚。“二十四,扫房子”,杜记正厅的十多张桌子已经椅子上桌灯火熄,有了扫房子的意思。可是架不住滚滚的客人还是来,最远的还有来自香港澳门的,只能好吃好喝好招待。
这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两公婆,仨孙子,四个女儿三个女婿,一对儿子儿媳妇。女儿个个如花似玉,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小时候由于家贫,老三老四已被妈妈送到别人家,做爸爸的心疼又要了回来。学历最高的是二女儿林有弟,广州培正学院法律专业毕业,自己开了一间网店卖东西。大女婿和四女婿也是大学毕业生,都在镇上工作,下班回家见到了,西服革履,文质彬彬,俨然投行的白领范儿。
俩白领脱下西服就跟着忙活起来,此时客人已经坐满了,大呼小叫,笑语喧哗。杜记自己创立了一品汤火锅,据说又补又清火,这是把吃研究透了的广东人最推崇的,因而生意兴隆。靠着饭店的财源,林金洪早几年就盖了四层半的别墅式楼房,家里有马自达小轿车和专司运货的皮卡。几个女儿也都各自盖了房子。四女儿还在镇里买了单元房,四女婿是湛江人,当初他俩恋爱时遭到老林的反对,嫌女儿找的是外乡人,但这个女婿心疼老婆,孝敬公婆,吃苦耐劳,表现得实在太完美了,最后坚冰终于融化了。
老林现在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他负责屋边的一小块菜地,还搞了个袖珍小水塘,养了十几只鸭和鹅,每天往回捡鸭蛋鹅蛋。问他还有什么梦想?他一脸满足地想了半天,才笑嘻嘻说道:“个人小家冇有啦,国家大家风调雨顺、太太平平啦……”
我在村子里走了走,发现老林的房子只属于中等,还有更“土豪”级别的,楼层更高,带地下车库,窗棂阳台等外装饰更巴洛克更洋范儿,甚至完全维多利亚风格。我很喜欢岭南这一带的建筑色调,基本都是米黄色加砖红色的外贴面,不带亮亮的贼光,因而含蓄而又明快,显得很开朗,像这么有幸福感的色调在中国不多见。我不喜欢北京民居的灰色,人曰“典雅”实则是黄色皇宫的陪衬;我也不怎么喜欢江南的白墙黑瓦,有点过于苍凉,老使人摆脱不掉一种压抑感。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类似房子和类似的日常生活,不仅湴湄村如此,在子沙村、绿村、大生村、人民村等周围一带,村村如是——这回算真正看到了岭南普通农民们真实的生活面貌了。
广东这边的天气真好,不冷也不热,穿一件毛衣刚刚好。一丝风也没有,凤尾芭蕉的巨大叶子永远摆着孔雀开屏的造型,空气中沁来南国才有的馨香。几天下来,脸上手上那北方的粗粝便知趣地退去了。入夜,还是风息树静,一对对中国结红灯亮了起来,像一排排集体婚礼的新郎新娘。真舒服啊,幸福感又袭上了心头。
跟着李剑平主任到达文体中心,去看春节文艺节目的排演。抬眼,榄核镇政府投资的6层文体大厦在建,现在暂时挤在街道办公楼的一隅。既为冼星海家乡,镇里组建了老人、青少年、儿童和星海家乡等4个合唱团,屡获各种奖项。然而今天是轮到粤剧团活动,一方小舞台上,一位老者身着黄锦缎演出服正咿咿呀呀忘情唱,旁边是大叔大婶组成的小乐队摇头晃脑忘情奏……
二十五,磨豆腐
民谚是古老的,现在谁家还自己动手磨豆腐?大小超市里,塑料盒内早都封装好了。倒是豆浆机随家可见,自家做豆浆,在全中国都已蔚然成风。
我来到新涌村5队钟锦波、陈桂梅夫妇家。这家一看就不是“土豪”,虽然别墅也盖起来了,也是巴洛克花饰罗马柱,但外墙面还没贴上黄色和砖红色的瓷砖,水泥灰土裸露着。一问,才知这两公婆有俩儿子,前几年为大儿子办婚礼花了一大笔钱,最近为小儿子办喜酒又花去十多万元,房子就没钱装修了。钟锦波有一辆皮卡,为盖房子人家拉砖拉料;陈桂梅在家看孙子,做全家7口人的饭,养了十多只鸡鸭、两只猫、两条狗、一百多只中华龟,还盘了一间小卖部。要说南方妇女是真能干,一个人竟然能做出这么多事,还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我都不知道她的一天是不是24小时?她笑笑,高门大嗓地回答:“这累什么呀?家里就我一个闲人呀……”
看他家的茶几上已经摆满了年货。首先就是煎堆,这是岭南农家过年时必隆重备下的第一道食品,即用黏面将芝麻、白糖、花生、玉米花和椰丝等做成的馅儿包在里面,放至油锅里,用一小点儿油滚着炸,慢慢就炸成金黄色的圆球,小个的如网球大小,中的如椰子,大的能做成足球那么大,吃的时候切开来,里面即绽放出石榴籽一样饱满的馅儿,我猜是寓意好年景,大丰收。
其他摆上桌的,还有花生、瓜子、开心果、糖果一类,与北方无异。具有岭南地域特色的是冬瓜条、糖藕片、糖姜片、加应子,这叫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北方人又学了几招。正当我被糖藕片甜得要溶化时,突然听到说,钟锦波竟然是这个村的负责人,正和乡亲们一一落实马年的规划。我再次细细打量这两公婆,他们都五十多岁,皮肤比几天来见到的当地人都要黝黑一些,穿着特别家常,上面还沾着土、草屑什么的。这对憨厚勤劳的夫妻,这个连外墙都贴不起的村民负责人,完全颠覆了我对“村官”的概念!一回头,又想起了昨天在杜记饭店悄悄问林家三姑娘林秋月:有人对你家吃拿卡要吗?她先是没听懂,待我稍作解释,即刻甜美地笑了,很干脆地回答说:“没有,这里没有这种事情的。我们这条村的治安也很好……”
听得我直想笑,一是高兴,二是觉得很好笑。广东人把粤语叫作“白话”,白话里面的量词经常是混搭风,比如“一条村”。他们男女老少都这样用,搞得外来人也只好跟着姑且用之。
说起外来人,榄核镇的胸怀始终是敞开的。近年来,本地居民占比不断下降,现在只有5万人,外来务工人员倒已有了8万。镇党政办副主任谢克忠一再跟我说:在我们这里,只要你勤劳,努力,不二流子偷懒混日子,一般都能生活得很不错。
榄核镇的外来人可不仅是打工者的概念。一方面,工业园区的确引进了不少外资、合资乃至国营、民营企业,吸纳了不少工人;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嫁”到这里、来做生意以及考来的公务员等等;第三方面,市政府给予优惠政策引进的各类人才。刚刚过去的2013年,里外人员一起努力,取得了相当突出的成绩,全镇完成税收3.5亿元,农民人均年收入17891元,打出了“星海故里,果蔗之乡”的品牌等等。这其中,外来人的贡献功不可没,外来人的生活也是“果蔗生长——节节高”。
比如谢克忠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原来家乡在江西省上饶县,曾做到县广播电视台台长,2003年以人才引进榄核镇后,经过多个工作岗位的考验和锻炼,现在是镇领导班子的笔杆子。他还热爱文学,发表过小说、散文、长篇网络小说等不少作品,被吸收为广州市作协会员。如今他已在榄核买了房子,儿子在德国读大学,今年春节把父母从江西老家接了来。他准备就把榄核当作自己的家乡了。
可是为此,李剑平主任却忙坏了。他一边指挥着演员们排练,一边操着白话“无可奈何”地跟我说:有一部分打工者,因为没买上火车票,因为没对象带给父母,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回家;还有不少人接自己的亲人来榄核,我们总不能没有表示吧?喏,初一给他们安排游艺,套个圈儿啦猜个谜啦,给他们发一点点洗发水啦之类的小奖品讨个彩头。还要给他们演文艺节目,放4场电影……我们呀,年年都休息不成的,老婆孩子早就没脾气啦!
哦,谢谢了,热情的榄核!开放的榄核!大胸怀的榄核!
二十六,炖大肉
一早赶到子沙村,去见村长何军伦。他说要介绍一位种田能手来,还有些话要跟我说。汽车离开柏油马路,在有些坑洼的渣土路上颠簸了几分钟,我们来到一方鱼塘边。道旁停着七八辆私家小货车,一看就知道是垂钓者们开来的。我们径直进入一边的凉棚里,何村长已等在里边,他说这方鱼塘就是种田能手承包的。
几分钟后,一位瘦瘦的中年妇女静静走了进来。原来她就是种田能手,我这才知道村长推出的又是一位女性。
她略呈疲惫相,一脸风吹日晒后的辛苦色。粗黄的皮肤,细密的小皱纹,马尾辫儿随便扎在脑后,笑的时候眯起眼睛像是随时在遮挡无边无际的骄阳。穿着一件嫩红色的腈纶棉袄,很鲜艳很靓丽,但似乎与她的年龄有点差距,我猜也许是拣她女儿穿剩下的?
她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只说叫我陈大姐就行了。接着平静介绍自己:初中毕业就回村种果蔗,已经种了14年。自家的土地少,就到外村去承包。今年本想种20亩,一好强就又种了30亩。家里盖了4层的楼房。有上中小学的两个女儿,65岁的公公和61岁的婆婆,丈夫常年在外面跑运输……
我这边还没反应过来呢,那边就有人算出了一笔账:今年果蔗丰收,一亩地至少净赚5000元。你这30亩就是15万啊。发啦,祝贺你,发啦!
陈大姐平静地笑了笑,说:可是我去年前年都赔了,果蔗卖不出去,干死在地里,还得花钱请人清理出去,哭都哭不出来啦!再说,你知道我们有多辛苦,别的地方休闲打麻将,我们天不亮就去干活,要是赶工连春节也不能休息,我十几年都没在家过年了……
何村长叹息说,种田是太累了。现在年轻人都不种田了,宁愿去外地打工。
陈大姐接着说:您看我四十多了不是?其实我才37岁。那天几个初中同学看到我,都说你怎么老成这样子啦?我说,天天在地里风吹日晒的,回到家又得伺候老的小的,能跟你们比吗?您看这是我老公,我们是初中同学,他还是小伙子呢,我都成小老太婆了,人说我比他起码大10岁……
又是一个能干的、贤惠的、牺牲全部自我,奉献给家庭与社会的南方女性,而且是接续上辈人优秀传统的年轻一代,多么令人敬重。然而,话题又确实很沉重,我扭头对那小伙子说:“你看你爱人多好啊,把全部家庭重担都给你扛起来了,你可得好好感谢她啊!”
小伙子喏喏。陈大姐终于笑起来,告诉我说,他们的女儿很优秀,今年考了全镇第7名,得了二百多元奖金呢。我赶忙竖起大拇指,趁机问:“你对孩子有什么指望啊?”
本来满以为她会回答考上清华北大之类,完全没料到,她说的却是:“最希望她将来有了学问,能发明一些帮助种田的小农具,可以让我们不这么辛苦了……”
唉,看来她真是累惨了,也累怕了。她说还有两怕:一怕家里的老人生病,二怕果蔗的运输费涨价。何村长插话说:“记者同志,请您帮助呼吁一下,可否请国家农业部给农民开一个绿色通道,让我们顺利把农产品运输出去,不要再罚钱了!广西就为农民开了绿色通道,可是一出广西就走不通了。我作为区人大代表,年年呼吁这个问题。”
是,经济发展了,农业大丰收,社会和谐安定,各项事业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我们面前仍存在着不少积弊,要解决的矛盾仍然很多,而且还会随着工作的推进不断产生新的问题。比如,何村长和陈大姐反映的农村医疗问题、农产品运输问题,还有我眼见的农产品销售问题、环保问题、食品安全问题、滥食野生动物问题等等。这次下来,还有一个特别突出的感受,就是患高血压、心脑血管疾病的人,怎么这么多啊?似乎是生活好了,农民们无节制地吃肉喝酒,却不懂得这是极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应该赶紧把农村的防病和健康教育开展起来……
告别的时候,我问陈大姐的年货准备得怎么样了?并且告诉她,二十六,在北方就开始炖大肉了。她只轻描淡写地说,还没准备呢,我们这里过节是很随便的,“思想好的,初一都去砍甘蔗呢。”说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我始明白了,陈晓董书记为什么一谈起榄核镇的发展,就显得那么焦急那么迫切,他也是农家出身,他太了解农民们的状况了,能早一天为他们减去一分辛苦,也是好的啊!
祝福大团圆
“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首。三十日,团圆日,父母双亲,老公老婆,儿子媳妇加孙子,热热闹闹全家一起过大年……”
谚语老了,尤其是物质层面上的口福享受;但中华民族的精神传承,诸如喜庆、团圆、和谐、红火、敬拜天地、孝慈爱亲、和睦邻里、共享来年、家国平安、兴旺发达……则一代代薪火相传,永辉永耀。
这,能否说就是我们年年都要这么红红火火、隆隆重重、认认真真、喜喜庆庆过春节的原因呢?
这是我甲午马年的第一个收获。是榄核镇的乡亲们,以及他们平实的日子、沉静的心态,给了我真切的感悟。
好啦,我在遥远的南国,我在冼星海的故乡,与榄核镇的乡亲们一起,给全国人民拜年啦!
(作者为本报领衔编辑、“光明文化周末·文荟”统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