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纸的文明
这,就是窗花!
木框已然斑驳,丝绫之上的光芒越发灼人。
岁末,踏进屋子,满目的喜悦。喜上眉梢、虎头金鱼、凤戏牡丹、碧蝶窗心……窗角、门帘、顶棚、炕围,目之所及,皆是剪纸。
这是山东招远欧家夼剪纸艺人李瑞欣60余年,不,还有她的母亲,甚至更久远的珍藏。不知道它们的历史,无妨,在剪纸中,铺满了一个家族女性的记忆,回荡着她们的述说。在单调的日子里,剪纸是多少女性的寄托,又让生活顿现灵动。
年近人忙。不知用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剪刀,煤油灯下,李瑞欣和母亲一起剪着,学着。心性所至,情趣跃然,剪刀在纸间游走,纸张在手间翻动。咔嚓声响起,碎屑洒落,希望生成,慰藉沉在手心。
素朴,亦是一种绚烂!
穿越古今。“立春日,士大夫之家,剪纸为小幡,或悬于佳人之首,或缀于花下,又剪为春蝶、春钱、春胜以戏之”;“七月立秋日,都城内外浸晨满街叫卖楸叶,妇人女子及儿童辈争买之,剪如花样,插入鬓边以应时序”……
年年岁岁。正月初一,家家挂春幡、贴窗花;正月十五,闹花灯,贴剪纸;三月清明,祭品上少不了剪纸;五月端午,剪贴“五毒”,以之避疫;七月七,剪花样,赛智慧;九九重阳,剪刻重阳旗;十月一寒衣节,剪寒衣……
剪纸,一种吉祥的纸文明,早已融于民族群体的衣食住行、节日风俗、人生礼仪和信仰禁忌的社会生活之中,成为乡土中国的传统景观。在今天,各地多样化的剪纸习俗,成为中国古老纸文明形态的活态传承。
神奇,穿越千年
谁的一剪,发现了镂空雕刻之美?
一张薄纸,穿越千年,当为神奇。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出土公元六世纪南北朝时期的剪纸残片,带给人们惊叹。这是现存最早的古代剪纸实物,复原后的残片是几何形团花形式的剪纸,内容是马、猴、蝴蝶的图案。
虽谓剪纸,纸张却非唯一介质。在纸未出现时,以雕、镂、剔、刻、剪的技法在金箔、皮革、绢帛上剪刻纹样,就已流行。
还记得《史记》中“剪桐封弟”的故事吗?周成王姬诵用梧桐叶剪成玉圭的图像赠予其弟姬虞,作为封命之书,封虞为唐侯。
在文人的笔墨诗篇中,我们可以遥想当时的风俗。
杜甫诗云: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李商隐轻吟: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起晋风;民谣传诵:汉妃抱娃窗前耍,巧剪桐叶照窗纱——人与生活、与自然、与生命的经历和触摸,构成了剪纸的永恒主题。
不独中国,在亚洲的日本、缅甸、泰国,在欧洲的波兰、瑞士、丹麦、挪威,在美洲的墨西哥,都有剪纸传统的遗存。
“但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这样,漫长的农耕时代造就了无数代乡村劳动妇女的剪花群体,以及由这个群体传承下来的丰富多彩的剪纸艺术传统。”在多年和剪纸的摩挲中,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乔晓光由衷感叹,大抵习惯了从汉字了解中国,从古史典籍、宫殿遗址、文物珍宝感知中国,但我们很少从一个农民、一个村庄、一个地域的习俗生活、一首口传的诗歌、一件民间艺术品,从民间去认识中国。
作为古代民族文化的心像记忆,剪纸通过图像传承系统、生动地记录了这一史实。“我们可以把民俗、民间艺术和考古、历史结合起来,创立中国人类文化学,这是一门立体学科。”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靳之林设想。
龟、蛇、蛙,龟身人面、蛇身人面、鱼身人面、蛙身人面,抓髻娃娃、五道娃娃,对鱼、对蟾、对蛇、对虎、对鹿、对鸟,鸡衔鱼、鸟衔鱼……40多年前,靳之林走进陕北,这样的形象铺天盖地袭来。
“阴阳相和,化生万物,万物生生不息。”他感悟。
如何解读陕西半坡出土的6000年前仰韶文化中的彩陶“双鱼人面”图?
“不了解中国本原哲学观,不了解哲学符号密码,就无法解读中国的考古美术与民间美术。”
“以鱼而论,民俗艺术创造者群体观念的双鱼,其实不是自然属性的鱼,它是观念属性的阴阳鱼符号,彩陶盆中心两条鱼向相反方向旋转,是生命永生不息的观念符号。彩陶中的人面含鱼与这一地域流行的阴阳双鱼与抓髻娃娃合一的民间剪纸相呼应,呈现的是宇宙生命始祖之神。眼睛闭开之间是月、阴、夜,日、阳、昼。”
专家们左思右想,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老大娘却为它们做出了无可置疑的解释。从珍藏的照片中,靳先生找出一张他和6位民间剪纸艺人的合影。那是1985年,中央美院邀请胡凤莲、高金爱、曹佃祥、白凤兰、祁秀梅、王兰畔到北京表演、讲学。
黄土塬、小河川,靳之林发现了一位位剪纸高手,又看着她们重新回到窑洞,一如千千万万的陕北婆姨一样,过着平常的生活。
之后,她们一个个悄然故去。
回到田间村舍,为这些老人录像、做画册,记录下剪纸艺术延绵千年中的惊鸿一瞥。轻盈的纸张造就出不同凡响的厚重,一个民族最深厚的文化基因怎能就此消失?失去了土壤的民间文化,后续力又将如何?
奔陕北!这个春节,中央美术学院学生宫丽丽要在安塞完成她的研究论文。
她的老师乔晓光来过这里,乔晓光的老师靳之林也来过这里,更早,20世纪40年代延安鲁艺时期,那时的木刻艺术家江丰、古元,都和陕北的剪纸结缘。
今再续缘。
传承,空花盛开
“书法与剪纸,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男人与女人各为承传主体的文化方式,其深层的文化底蕴和生命思维方式是相通的。”乔晓光如此解读,剪纸是乡村女人接受民间文化启蒙的主要方式,一个七八岁的乡村女孩,跟着上一辈女性通过花草剪纸纹样的摹剪,开始她最初的民间文化认知。然后,用女人一生的阅历将人与剪纸融为一体。
不能忘记,花丛中盘腿而坐的剪花娘子库淑兰。
“这就是哦(我)!”乔晓光忆起她激动地唱起自编的剪纸歌谣:“开窗窗,闭窗窗,里面坐个绣姑娘……红裙裙,绿带带,青箱箱,木盖盖……”
“黑了明了、阴了晴了、吃了饱了、活了老了。”生活的磨难与痛苦,转而成为精神的创造。五颜六色的彩纸,经由一把生锈的大剪刀,创造出一个属于她的美好世界。库淑兰的剪纸殿堂,已不是传统剪纸在民俗意义上的重复,那是她心灵的再造。
在中国,世代的乡村女人像大地上生出的“空花”,代代相传,灿烂盛开。
“人的胳膊怎么弯,剪刀就怎么剪。”陕西延川高凤莲剪出的从来不那么“安分守己”,不是威风凛凛,就是“撕胳膊裂腿”。
“虎”是“天虎”,“马”是“天马”。
“为什么把四条腿旋转起来?”
“这是飞虎,从天上下来的。”一语道破,这是圆天宇宙旋转象征的图腾虎。
“以十字符号喻天、喻阳、喻宇宙,是原始哲学符号的一个重要发展。她的活的有生命的动植物符号,不是乏味的哲学图解,而是哲学艺术形象的创造。”靳之林说。
剪纸,是世界上许多民族农耕文化时代共有的传统,剪纸传统中蕴含着更宽广深厚的人性文化基因。2009年,中国剪纸进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乡村的剪纸传承人,已不仅仅满足于习俗使用。在非遗保护的热潮中,剪纸开始成为“文化物流”的艺术品,开始进入城市生活。
从“青红刻画艺术创作室”到青红剪纸艺术有限公司,山西广灵民间剪纸第六代传承人高清红剪纸产业规模越做越大,出画册,做专刊,奥运特剪、世博专坊。剪纸这门“草本艺术”在她的手下,一年生变成了多年生,单色的变成了多彩的,民间的变成了民族的,成为艺术传承力很强的品牌作品。
“目前中国的剪纸现状,呈现出多元的发展趋势,乡村习俗剪纸传统已呈现出衰微状态,乡村的年轻人离开乡村去城市打工,传承出现断代。中国民间剪纸或许会像中国传统书法一样,脱离开原本的生活实用功能后,成为现代文化形态中雅俗共赏的一种独立存在的艺术方式和文化传统。”乔晓光如是思考。
机遇,让他把娜拉与“剪花娘子”放在更宽广的人类文化和生存境遇中去思考。
2006年,上演的现代舞戏剧《寻找娜拉》,把传统民间剪纸的民俗仪式空间转换为现代舞戏剧的舞台艺术空间,把对“剪花娘子”传承群体的女人理解和剪纸生命符号的叙事象征,转换为对当代女性问题和艺术叙事的文化表达。女人,生命,隐喻,这些以当代面貌呈现的中国剪纸让世界为之惊喜。
2008年,流传千年的芬兰民族史诗《卡莱瓦拉》;之后,美国《白鲸》的故事又复活在剪纸中……
传承是文化基因的传递,而不是样式的传递!他相信,中国剪纸承载的朴素感情与自由想象是属于世界的。对艺术来说,不同文明背景下文化遗产之间的对话和交流,比沟通更重要的是结合。结合的深层意义并不局限于遗产本身,通过不同文明遗产结合的个案激活的是遗产背后不同文明的互补整合,激活的是一种更具人性化和生命本体的思考与创造。
启程。靳之林准备再回念念不忘的延川,乔晓光将赴云南调查拉祜族剪纸,完成中国少数民族剪纸抢救与调查项目,高凤莲着手剪纸展,高清红为日益增加的订单忙碌……(本报记者 靳晓燕)
(更多“新春走基层”报道见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