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昌繁,男,武汉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2011级博士生,本文出自其博士论文《三国两晋贬谪文化与文学》。
博士导师:武汉大学教授 尚永亮
通讯评委:中国社科院研究员 刘跃进 南京大学教授 程章灿
虞翻,字仲翔,会稽余姚人。学界对这位汉末东吴名臣的《易》学贡献多有述及,却罕有对其贬谪文化史贡献之探讨。据《三国志·吴书·虞翻传》,由于直言获罪,虞翻被贬岭南十八年,在这瘴疠之乡,他幽愤愁郁,云:“自恨疏节,骨体不媚,犯上获罪,当长没海隅,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虞翻此叹对后代士人影响较大,“自恨疏节,骨体不媚”是他的气节观,“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则体现了他的知己意识。这一感叹所发出的历史背景和他本人的人生遭际,不仅是我们横向考察汉末社会与虞翻本人的切入点,也是我们纵向考察古人气节观与知己意识形成、发展的重要材料。
据今存史料来看,在先秦时期,“媚”已有喜爱、逢迎阿谀两层意思,且运用到君臣关系时,“媚”字多有阿谀逢迎之意。汉末兴起了品评人物的风气,而相术与品评人物关系甚紧。两汉相术中的骨相说影响甚大,汤用彤先生就说“汉代相人以筋骨”(《魏晋玄学论稿·言意之辨》)。汉末三国骨相说依然风行,虞翻乃汉《易》学名家,并精于占卜、医术等,说他通相术合情合理。在被贬岭南之后,虞翻自谓“自恨疏节,骨体不媚”,乃指自己因骨骼连接处不细密为恨,此乃骨相不好,言下之意指自己不肯逢迎君主,此叹表现的是一种枉贬的无辜与不被重用的不遇心态。据检先秦两汉典籍,在虞翻之前,“骨体”二字连用还不含气节之意,此时,“骨体”指人(包括动物)的骨骼,被相术传统引申为骨相,代指相貌气质。且“骨气”“气骨”等词汇,在虞翻之前,也常被医籍、相书等采用,所取的也是骨架躯体的原初义项以及气质相貌之意。
虞翻被贬后,首次将“骨体”与“不媚”连用,此时这两个词就进入了新的语境,开始含有气节之意,象征着一种顽强不屈的独立人格精神。在虞翻首次将“骨体”与“不媚”连用表达气节观之后,对此含义进行继承与发扬的后人不少,其中属韩愈影响最大。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韩愈因论佛骨事被贬为潮州刺史,后量移袁州,途径韶州作《韶州留别张端公使君》云:“久钦江总文才妙,自叹虞翻骨相屯。”虞翻因论神仙事被贬交州,韩愈因论佛骨事被贬潮州,一论道,一论佛,都是因为直谏枉贬,何其相似!“骨相屯”所取的乃是“屯卦”之“屯”(读zhūn ),“屯卦”乃下震上坎,震为雷,坎为雨,雷雨交加,是风险之喻,形容环境恶劣。韩愈将自己比喻成虞翻,喻仕途多舛。由于韩愈的文学史地位,韩诗被大量接受,后世取“骨相屯”入诗文的例子数见不鲜。除了韩愈“骨相屯”的表达被广泛接受之外,后人还有“虞翻骨”“虞翻骨相”等表达,诸例亦多。
南宋戴埴《鼠璞·傲骨》载:“唐人言李白不能屈身,以腰间有傲骨。”李白是有唐一代极为重要的士人,其狂气、傲气为后人痴迷。宋陈师道《和饶节咏周昉画李白真》:“袖手犹怀脱靴气,岂是从来骨相屯。”清张家榘《是日集于筱岑寓舍小酌弹琴叠前韵》:“半生骨相虞翻薄,千首诗篇李白狂。”诸诗将李白的傲气与虞翻尚气并言,道出了某种内在的承继关系。南宋就有了用“媚骨”表现气节的例子,如方岳《通杨左司劄》云“某生无媚骨,与世少谐”,所要表达的就是一种与世枘凿的处事性格,其背后隐藏的是不愿同流合污的气节观。所以说,唐宋时期,“傲骨”“媚骨”等词用来表达不肯谄媚逢迎的气节观念的用法已经成熟。这些词汇,应该是虞翻“骨体不媚”之叹的一种缩语与衍化,尤其是“媚骨”一词对“骨体不媚”的承继较为明显。后世还有直接以“骨体”表现气节的诗文,这也是明显地承继了虞翻“骨体不媚”的感叹。
虞翻直谏被贬具有示范性,后世因为直谏被贬的士人往往引用虞翻之贬来表达自己的枉贬,体现的是一种不卑不亢的气节观。如前面已经谈到过的唐代韩愈,宋代苏轼也是有名的贬谪士人,其《广倅萧大夫借前韵见赠复和答之》云“生还粗胜虞,早退不如疏”。苏轼被贬多次,就是因为对气节的坚守,由于不肯随附结党,故为众人不和。后世众多贬臣,往往因为政见相龃龉而被贬,他们直谏被贬,与虞翻一样,大都是尚气的体现。如清初王嗣槐《喜吴汉槎塞外还和益都相国韵》云“去如屈子悲长放,归似虞翻气不除”,将屈原、虞翻两位贬谪名人并言,且突出了虞翻尚气,可见虞翻气节观在贬谪文化史上的影响之深。
要之,虞翻在直谏枉贬的境遇中,在人物品鉴风气的影响下,利用相人之术的文化传统,赋予“骨体”一词新的文化内蕴。从词源学意义而言,“傲骨”“媚骨”等从正反两方面表现气节含义的词很大程度上是由虞翻“自恨疏节,骨体不媚”之叹衍化而来。所以说,从“骨体不媚”生发的词的义项的流变、接受与虞翻直谏被贬的实践行为示范性来看,虞翻都对中国士人尚气传统作出了贡献。从先秦的孔孟、屈原,直到明代海瑞等人,这源远流长的气节相尚,虞翻的绍续与发扬之功是不能忽略的。
知己意识在士人文化心态中也占有重要位置,往往产生于士人立功立言等理想落空的境遇,士人此时发出知己之叹,体现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与悲凉心态。虞翻被贬岭南多年以后,有“死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的感叹。此番感叹,是希望后人理解他境遇的一种情感预设和期待,后人联系到自身遭遇时,往往引用虞翻故事表达共鸣,这样的例子如恒河沙数,主要体现在书序类、寄赠类(书信、赠序、诗歌等)、凭吊怀古主题三类作品中。
士人在书序中对虞翻知己之叹的引用,往往与著书立说的立言意识结合在一起。如明人费元禄《甲秀园集自序》:“万一天下后世,得一有心人读之,因余之文以知余之人,爱其文而传之,万世之后,姓名不至黯然与秋草同折。虞仲翔所谓‘一人知己,足以不恨’。吾之精神魂魄,尤乐与周旋,又余之所不能不望于兹集之传也。”这种著书立言意识往往是一种当代不得志的愁闷体现,具有普遍性。与书序中的著述立言意识着重在寻找异代知己不同,寄赠作品中主要体现了作者对当代寄赠对象的一种肯定及引为当代知己的心态。如明人王世懋《复王沂阳》:“虞仲翔,三国名士也,遭谗斥,且死曰‘死当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有一人知我者,足以不恨。’仆之遇足下,实知己矣。以仲翔所不能得者,仆何幸,乃得之足下哉。”士人还常将知己之叹融于吊古伤今之中。虞翻被贬交州,谪居广州光孝寺讲学,世称虞苑或虞园。每当有士人来此千年古刹,免不了吟诗作对以凭吊怀古。如清人梁以壮《虞翻园》:“放逐孤臣旧有园,空阶一立忆虞翻。欺人乱世寻常事,知己平生岂易言。”
虞翻的知己之论具有原型意义,成为一种心理结构的基本模式,当后人际遇与虞翻类似时,就很容易联想到这位先贤,能够与这位典型士人的经验产生共鸣。所以说,虞翻的知己之叹,具有超越个体意义,能够引起潜藏在士人心底深处的情感投射功能。
如今,当我们谈到“媚骨”“骨气”等词汇,浮现在脑海的首先是它们的气节含义,原初语源意义已经被带有文化因子的引申意义所掩盖,虞翻对这些词汇的流变与发展是有过贡献的。虞翻的气节观与不屈的精神,受到了孔孟仁义学说的影响,也秉承了东汉高标风节的传统,经过如唐代韩愈的诗歌表达与李白的践行之后,越发为后人接受,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后代士人。岁月飘忽的历史长河中,虞翻的知己之论,也常在有着共通经历的士人群体心理之怅惘与失落时,产生新的心理慰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