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村庄都是一本待读的书。
我们从村庄来,又不断地回去,这来来去去之间,读了几十年,仍读不透那本书。
屋顶是书的封面,也是农人的天空。
奥治村的屋顶是一本灰色的线装书。那躬身如一的屋脊就是线装书的书脊;那一垄垄密集的灰瓦,正如宣纸上竖写的一行行工笔小楷。瓦,隔开风风雨雨,挡着夜深露重。瓦匠的功夫就全在这瓦顶上了。这是明朝的瓦匠,这是清朝的瓦匠,这是奥治土生土长的瓦匠,瓦顶给了庄稼人温暖与安全。
西社村的屋顶是一本泛黄的厚厚典籍,我们顺着窑侧的木楼梯爬上窑顶,正碰上雨后,屋主人牵着磙子碾窑顶。一场夏雨一场碾,碾走了岁月,也碾实了日子。那青砖乱马墙该是盛装典籍的盒盖;那日积月累的层层黄土就是乡土中国几千年来耕读传家的一页页圣经。
下石壕村的屋顶是一本倒扣的史书。青石板是下石壕的瓦。一座座石屋湮没在树海里,那青石板错落有致地铺排,似神龟出海;那石板上斑斑驳驳的水痕恰似出海归来的祖先沧桑的容颜。
街巷是书的目录,也是村庄的脉络。
西社村过去流传有“穷枣园,烂池头,有钱住在堂前头”的说法。清末民初西社村商贾辈出,富户众多,他们在村里建造起几十座风格不同的碉楼院,这些碉楼院集中在村南观音堂——戏楼的前街两侧,高墙、深宅、大院,一派繁盛。当铺前人头攒动,曹生香三兄弟院外车马喧嚣,曹致远远行的驮队整装待发,人如潮,车如流的前街是西社人百年前一场不醒的家园梦。
豆口村的石头街以张家大院为中心向四周蜿蜒,张家大院主人张六顺在明朝万历年间曾任洛阳知府,院前的石头巷曾是当年繁华的商业街。太多的荣辱沉浮,太多的恩怨心事,太多的纠结缠绵,都随着浊漳河的水涨水落,消逝在历史的深处……
庙宇是书的灵魂,也是村庄的宗教。
庙大多地处村庄的制高点,视野开阔,占尽了村庄的风水宝地,一村老少的智慧与灵性就全仰仗这庙以及庙里这神了。一座座庙宇,正襟危坐,鸟瞰着村下芸芸众生,护佑着一方百姓,春种秋收,生儿育女,婚丧嫁娶……
庙是村庄的密码,解开这个密码,就找到了村落聚居的成因、姓氏的源流、信仰的基石。
奥治有大禹庙、关帝庙、崔府君庙,每座庙都有一块砖匾,大禹庙题“地平天成”,关帝庙题“亘古一人”,崔府君庙题“济世佑民”,三座庙代表了奥治三大姓氏任、刘、赵,三种不同的性格,三种不同的人生轨迹。有庙就有戏台,“三五步遍行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戏唱给神,也唱给俗世里的人。小时候一年里最向往的事就是跟着大人去邻村奥治赶庙会看大戏。
民居是书的内文,也是村庄的文字。
豆口村素面朝天的张家大院,奥治村结构谨严的赵家大院,西社村中西合璧的曹家大院,它们躲过了大时代的碾压,躲过了火热的革命,得以在这块土地上幸存,成为明清民国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文化符号。
字里乾坤大,院中日月长。刘家大院“鸟鸣于春,雷鸣于夏,鹿鸣于秋,风鸣于冬”的石刻,曹家大院“平为福”“慎修身”“自省堂”的砖匾,申家大院“三晋云山化北向,二海风云自南来”的砖雕,这些散落于各种建筑构件上的文字,成为传统文化绵延不绝的佐证。
在雕饰精美的照壁上,在古朴凝重的墀头上,在沁光如玉的门墩上,喜鹊登梅、麒麟送子、貔貅招财、冠上加官、三阳开泰,一幅幅吉祥图案,像一枚枚古代的水墨邮票,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不断寄达今天。
一个村庄多少故事,一处院落几多风景,其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都是需要我们终生阅读的。(作者为山西省平顺县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