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张世英是一心为学之人,读书、写书、做学问几乎就是他晚年生命的全部。前年父亲91周岁,患慢性支气管炎,身体不是很好,常常叹息道:“《中华精神现象学大纲》是我最后一部书,我没有精力再写什么了。”看着他瘦弱的身体,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们子女也很着急,担心他不写点儿文章,心情不好,会加重病情,就劝他写回忆录。一来写回忆录可以分散注意力;二来可以记录他们那一代人的思想和生活轨迹,对后一代人也会有教育意义。他一篇一篇地写,心思都放在追寻逝去的记忆上,经过半年多的写作,书稿完成的时候,病也渐渐地好了起来,他真的是一个为写作而生的人。
父亲写文章,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同时又是一个能倾听不同意见的人,《张世英回忆录》中就有好几个片断,专门讲述他因接受其他学者的不同意见而补充、修改自己的某些学术观点。他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也经常把草稿交给我们子女们提意见。《张世英回忆录》中的“数学第一,化学零分”那个片断,原标题是“我爱抽象思维”,讲的是他凭个人兴趣读书,喜欢数学,获得过全汉口小学生数学竞赛第一名,他不喜欢化学,在西南联大念书时,化学成绩零分。我弟弟张晓崧担任过一家大报的主任编辑,便动笔把这个片断的标题改成现在这个样子,父亲欣然同意了他的意见。我们姐弟三人在他写作的过程中,提过不少意见,他笑着说:“你们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啊!”
2013年年底,《张世英回忆录》一书由中华书局出版了。这本回忆录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成长历程”,用大量篇幅讲述了他的老师们。从他人生的第一位老师——我的爷爷,到他在西南联大的老师,冯友兰、汤用彤、闻一多、金岳霖、贺麟、吴宓等,塑造了这些老师的群体像。第二部分“生活情趣”,回忆了家人在一起的许多往事。第三部分“社会交往”,则描述了与熊十力、张中行等老一辈学者的一面之缘,展现了这些学者的风格;还有与宗白华、张岱年、汪子嵩、任华等同事、朋友间的交往,让我们知道了他们那一代人的一些趣闻逸事。
对外人来说,也许大多喜欢读第一部分。这一部分讲述了西南联大老一辈的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让人们对那一段历史,有更亲切、更具体的了解。对父亲的朋友和朋友的子女来说,也许更喜欢第三部分,因为那一部分讲述的正是与他们有关的生活。任华教授的女儿任兆瑞,读完“博学诚挚的任华教授”那一片断后,想起了自己去世的父亲,热泪盈眶。而对我们子女来说,最喜欢的是第二部分,那一部分讲述了我们家的亲情,特别是用大量篇幅讲述了我们的母亲彭兰。母亲是北大中文系教授,闻一多先生的干女儿。她颇富诗才、与人为善,念大二时,被同窗好友称为“我们的女诗人”。母亲年轻时追随闻一多先生,追求光明和正义。当我读到父亲回忆母亲的《永不消逝的一件红毛衣》一文时,深受感动,潸然泪下。每每想到母亲,就感到“子欲孝而亲不在”,悔恨当年在母亲面前,只知道撒娇,不知道体贴。
抗日战争时期的1938年8月,父亲在武汉被占领前一星期,乘坐江华号轮船前往鄂西山区巫峡边的楠木园读书(江华号后面的江新号被日寇的飞机炸沉了,江华号是武汉被占领前最后一艘成功离开的轮船)。在楠木园就读湖北高商的一年时间里,生活异常艰苦,父亲的两名同学在艰苦的生活中病逝。每次回忆那一段生活,父亲就提到希望再回楠木园。为了满足他的愿望,2009年10月我和弟弟专程自驾前往巴东,然后陪同他乘船前往楠木园。从巴东上船后父亲特别兴奋,遇到船上去楠木园的人,就上前东问西问,似乎见到了乡亲一般。在楠木园泥泞的山路上,他一直奋不顾身地往前奔,一定要找到当年的痕迹。而从楠木园回巴东的船上,他却一言不发,陷入了沉思。是啊,70多年过去了,他在追寻自己逝去的记忆啊。《白发归来思万千》一文,就是他追寻逝去记忆的写照。
《张世英回忆录》正是一本追寻逝去记忆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