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或许要算我们人生的一种常态。我们不在路上,便在路的起点、终点或中途。如何看待并选择我们的道路,成为我们最显著的人生态度。对存在主义者来说,正是不断的选择建构着每一阶段的人生。选择是痛苦的,因为选择的后果渊深海阔但却无法预知。也正因此,能够用日日相反复、月月相重叠的单一选择来面对纷纭的路径,或许便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三千世界,芸芸众生,用此法得以安然度日。对我们来说,路成了一位亲昵的乡党,日复一日,照拂并佐助着熟能生巧的生活。
然而,生活在别处。人类对未知道路的窥测和向往从未终止。当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在那片金色的树林遭遇两条岔路,每跨出一步,他的人生都发出激烈的嗡鸣:“曾有两条小路在树林中分手,/我选择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行走,/结果后来的一切都截然不同。”(《未走之路》)一条路是另一条路不可逆转的机会成本,我们一旦做出选择,就永远无法知道那条未走之路有着怎样的风景。弗罗斯特对未走之路的叹惋,折射出人类生命及其所占有的时间一个共同的悲哀特质:它们都在线性地奔赴某个终点,而不像博尔赫斯小说中所设想的那样经纬交通、循环往复。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如是说。也没有一条道路能静止不变地等待我们重走一遍。于坚通过诗歌隔空向他的前辈同行做出回应:“是的,正像弗罗斯特所见/前面有两条路 一条是泥土的/覆盖着落叶 另一条是柏油路面/黑黝黝 发出工业的哑光/据说这就意味着缺乏诗意/我走这条 也抵达了落日和森林”。——不必患得患失地困于选择,选择了就走到底;在一条被认为“缺乏诗意”的黑黝黝的柏油路上也抵达了诗。于坚的诗阐释了人生的殊途同归之境。问题只是,在一个被本雅明称为“灵韵消失”的工业时代(现在则是大数据时代),艺术家们是否还有能力捕捉美,创造新的美学形式以抵达美?
畅想未走之路的灿烂喧哗,如同痴求一个陌生人的爱情,贪婪且虚幻。已走之路的林林总总,便已足够让人心折肠回。世间道路千万条,人生短短数十年。王维的一句诗或可引我们恍然开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曾少年得志裘马轻肥,也曾身陷贼军沦为伪官并因此几乎获死,跌宕起伏的一生,最后却只余这冲淡平和的一句。
然而,其实不必行到水穷处,因为“人生处处是风景”——这是另一种生命态度。与其以浮躁之心奔赴前程,莫若放慢脚步,细赏这一路的好风光。这张图片,来自《摄影之友》精选的“摄魂道路”专辑。“不是著名的景观,也没有响亮的名字,却是张张摄魄人心”——选编者提醒我们:不要忽略了每天踩在脚下的每条路。
(作者为“光明文化周末·文荟”专题版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