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沈从文)是个很规矩的老实人,一辈子朴素的生活和工作。他不像我。我是盐,他是棉花,如果历史是雨的话,他将越来越重,而我将越来越轻。我是经不起历史淋浴的,因为我太贪玩而又不太用功。”
——黄永玉
九十岁该是怎样的状态?或健康矍铄,或卧病在榻,或含饴弄孙。当然,最好能挽着老伴的手相依相偎。
也许这些都是普通人的晚年。而这篇文章的主人公“鬼才”黄永玉却在艺术道路上愈走愈快,愈走愈有趣,愈走愈创造。
今年8月,“黄永玉”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开幕。10年前在同一地点,举办了“黄永玉八十艺展”。十年了,黄永玉依旧矍铄,依旧倔强,依旧坚持。他要求展览照老办法办,开门就看,不剪彩不演讲,更不要搞酒会和研讨会。
于是,画展开得简单、直白、大气,看似“安静”却又震撼着整个华人世界。
九十画展
艺术的造诣像陈酿的老酒,放得越久,味道就越醇厚浓香;年龄越大,技艺就越炉火纯青。
身为晚辈的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步入黄永玉画展的第一展厅,其经典之作《阿诗玛》《山鬼》率先闯入眼帘。这些作品我以前只在画册上见过,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欣赏,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震撼。
大幅画面中,女子低头沉思、脉脉含情,白皙的皮肤与幽暗的山林形成鲜明对比,披在身上的鲜艳花瓣在幽静的山谷中格外显眼。“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画中的赤豹被独特的笔法描绘得略显狰狞,夸张的线条表现出匪夷所思的力量感,但在“山鬼”面前却甘愿俯首称臣,忠心耿耿。
正如一位艺术家所说:自古至今,以山鬼为题材的作品数以百计,多是平淡无奇地湮没在历史潮流之中。最能够打动人的山鬼,一幅是徐悲鸿清幽娟秀的山鬼,一幅就是黄永玉夸张放肆的山鬼。
展厅中每幅作品前,都会聚集很多慕名而来的观众。数幅欧洲街景写真是黄永玉游历欧洲时的写生,翡冷翠(佛罗伦萨)在他的笔下色彩斑斓,表达着画家对文艺复兴圣地的歌颂。展厅中,版画、油画、国画甚至雕塑,小到不足一尺,大则数丈有余,这些都是黄永玉自学成才却技艺天成的结晶。
无论你是艺术家还是普通人,走进展厅深处,无不在黄永玉巨作《九荷之祝》前惊叹驻足。这幅国画一丈见方,九支荷花栩栩如生,迎风招展,侧首怒放,高耸挺立。画作尺寸356cm×284cm,每朵荷花都有一尺多大,荷叶和根茎更是硕大。绘制如此“大块头”已非易事,而此时的黄永玉已是八十八岁高龄。站在九支巨荷前,我除了惊讶赞叹便是肃然起敬了。
伴随这次画展展出的还有黄永玉在今年创作的几幅书法。书写的内容并不是古人诗词,而全都是他自己的词句——
“人说八十不留饭,大伙吃给他们看。”诙谐可爱,铿锵坚定。
“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神采飞扬,浪荡不羁。
世外桃源
对黄永玉而言,出生并度过童年时光的凤凰城自然是他的第一故乡,而生活了很多年的北京城可算是他的第二故乡。于是1997年,年逾古稀的他设计了这座古典建筑风格的“万荷堂”,2001年迁入,住进自己的作品中颐养天年。
“万荷堂”仅仅花了7个月,就从宣纸的线条变成了地上的实物。了解黄永玉的人知道,他之所以建造“万荷堂”,是希望既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创作大幅的绘画作品,又能够远离都市的喧闹而静心进行思考和写作,它简直就是一处“世外桃源”。如同黄永玉不仅是一位画家一样,“万荷堂”也不是一座简单意义上的住所,而是这位老者平生最大的一件惊世骇俗的巨作。
那时的我还是一名年轻记者,能够进入“万荷堂”采访黄永玉,简直做梦都不敢想。如今,我依旧地清晰记得汽车驶到京郊通州的徐辛庄,经过路边的一个亭子下了公路,穿过一片树林便来到一座高墙围住的院子前。
树木繁盛,庭院深深。黄永玉指着西院的那个铜雕向我们调侃道:“太喜欢它了。”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发现铜雕的造型真是稚拙可爱,同正房屋檐下悬挂着黑漆金箔的大匾“万荷堂”相得益彰。更令人叫绝的是大厅那些粗大的原木柱子,它们并没有被打磨成规矩统一的浑圆笔挺,而是保留了自身的不规则形态,既显示出传统结构的精湛工艺,又呈现着木质纹理的天然美感,尤其那一个个隆起的木瘤,更是各有姿态,妙趣天成。
黄永玉的画室正房足有200平方米,屋里迎门竖着6根3米来高的大柱子,上面有他的书法。一面巨大厚重的花梨木画案横在柱前,黄永玉则端着烟斗站在案前。
那一年,在“万荷堂”亲历了黄永玉画荷花。那幅作品高5米、宽6米,高处的荷花他是要坐着升降机画的,好神奇的方式,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创作情境。
从升降梯下来,黄永玉领我们来到东院的大客厅,这里是他会客、休息、听音乐的地方。客厅的桌子两米多宽,近六米长,是他用非洲加蓬的大花梨树干做成的,与画室的画案同出于一棵树。大树的整块树皮做成了楼梯的护栏。
透过客厅落地窗的整块玻璃,看到3亩荷塘四周的楼阁由长廊环绕。荷塘边的大石桌前,黄永玉手握烟斗的铜像坐在石凳上,似乎在守护着塘中的万杆莲荷。塘里不仅有荷花,还种植有数十株老梅树。遗憾的是,我去的那一年,荷花还没有开,“映日荷花别样红”的佳趣美景,自然也无眼福。
其实,以黄永玉的个性而言,他在院落中最惹眼的地方竖一尊自己的雕塑,一点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意外的是铜像本身:五短身材,赤裸身躯,一手提着遮羞布,一手端着大烟斗,浑圆的脑袋上立着两只硕大的扇风耳。诙谐有趣,妙不可言。
黄永玉不仅包办了“万荷堂”的整体建筑,还包办了内部装修。大到家具装饰,小到烛台碗筷,处处亲力亲为,用尽心思。他每天坚持早晨6点起床,散散步,吃点简单的早餐,就开始埋头工作,恪守每周5天工作制,而且每天工作时间绝不少于8小时。通常,他只有在周末才会放下工作,邀请朋友们前来“万荷堂”欢聚畅谈。
贪玩人生
在黄永玉的人生故事中,表叔沈从文必被提及。其实早在他出生之前,沈从文就已走出湘西。直到上世纪40年代,各自奋斗在人生道路上的叔侄二人才开始通信,从此结下一生情谊,直至1988年沈从文去世。正是沈从文建议他把像“布店老板”的本名“永裕”,改为适合于艺术家的“永玉”,希望他永远光泽透明。沈从文跟黄永玉说过的五个字让他终生难忘——爱,怜悯,感恩。
曾经在黄永玉写的一篇谈论沈从文的文章中,看到过这样的一段话——
“表叔是个很规矩的老实人,一辈子朴素的生活和工作。他不像我。我是盐,他是棉花,如果历史是雨的话,他将越来越重,而我将越来越轻。我是经不起历史淋浴的,因为我太贪玩而又不太用功。”
就是这位自称“太贪玩而又不太用功”,只有初中二年级学历的黄永玉,却无师自通、多才多艺,让世人不解和困惑,他怎么可以这样聪明!
12岁那年,读完小学的黄永玉离开家乡,只身来到福建集美中学读书。外面的世界并不像他想象得那般精彩,抗战的烽火打破了他的求学梦,初中刚读了两年,他就不得不辍学到社会上闯荡。他当过瓷场的小工,在码头上干过苦力。一天,他在码头上偶遇中学时的军训教官,便被介绍到军队里成了一名司书。
这是一份轻闲的工作,每日只需抄写几篇公文一个月就可收入8块钱。黄永玉偏偏不是个会享清福的人,抄完公文嫌其呆板无趣,闲着没事就开始在上面“乱画”。他先是把“通令”二字用别致的花边装饰起来,又意犹未尽地将下面的横线改画成一只夸张的小狗。
看到经自己的一番打扮,刻板的公文变得活泼可爱,黄永玉心里感到很得意。但是,没想到如此不严肃的公文贴出之后便让他失去了这份工作,因为长官大发雷霆非要知道是谁画的。
16岁的小司书上任没几天,就失去了这份美差,只好重新开始流浪生活。后来,又有好心人把他介绍到税务机关当股长。工作之余,别人喝茶聊天,他却致力于木刻创作,又刻又印,把整个办公室变成了木作坊。看在介绍人的面子上,上司奉送了两个月的薪水请他去“另谋高就”。
此后,黄永玉在中小学任过教员,在剧团搞过舞美,在报社当过编辑,还干过电影编剧。无论怎样,艺术创作都无法离开他的生活。黄永玉无师自通的木刻不仅可赖以谋生,还博得了行家里手的称赞;灵性十足的书法受到弘一大师的亲传;虽然自认为编剧的业绩说来惭愧,却奠定了著名演员石挥的成名基础,也算是值得一提。
有一件事足以说明黄永玉的才气。上世纪40年代末,黄永玉在香港《大公报》工作,副刊编辑临时告急:“缺一整版稿子,排字房等着发稿呢。”他二话没说,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连写带画,几小时后一块高质量的副刊版面就完成了。
黄永玉是位不折不扣的全才。他年轻时就以线条粗犷、刀法奔放的版画赢得赞誉,后来又以自成一家的国画闻名于世,而那些颇富哲理的漫画更是在令人会心一笑后,免不了还要引发深思。而其油画方面的成绩,也丝毫不比版画、国画和漫画逊色。
黄永玉是画家,还是雕塑家、诗人和作家。他出版的画册包括人物、风景、花卉、版画和雕塑设计等不同类别,出版的文学作品囊括杂文、游记、诗歌等各种集子,40多万字的自传体小说在《芙蓉》上连载。他的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一举夺得《诗刊》年度创作一等奖。
据说,当年在出这本诗集前,编辑曾想请诗人、美术教育家艾青作插图,却被他婉拒了。他不能受命的理由是:“真若如此的话,当读者看到‘黄永玉诗,艾青画’时,岂不是要误以为将我俩的名字排颠倒了吗?”
诗书画俱佳的黄永玉将爱好这样排序:写作、雕塑、木刻、绘画。他每天上午都在写作。他总是说:“写书没什么钱,画画挣钱养家。家里的厨师、司机、管家和保姆都是从家乡找来的,要善待他们。”
勤奋态度
新中国成立前的生活动荡不安,黄永玉靠着对艺术创作的执着与勤奋度过了这个极为艰辛的岁月。他认定人活着就得作出贡献,无论为谁,就算为自己也好。所以苦的时候能够撑得住,好的时候也不要飘飘然。任性率真的他为人处世更多的是受激情支配,但在非常态的社会环境中,他也学会了忍耐,使自己变得坚韧而机敏。那时,如果有“不速之客”上门,他能在一分钟之内迅速地将桌面收拾得不露一点痕迹。
终于,盼到了神州大地雨过天晴。这时,人们惊喜地发现,不论艺术理念,还是创作手法,黄永玉都有了相当大胆的突破。那些池塘、荷花、水鸟等均是历代画家一再画过的传统题材,到了黄永玉的笔下却呈现出极为独特的绘画语言。传统国画讲究“计白当黑”,他却偏偏来个“以黑显白”,这种反向继承不但使画面看上去主体突出,色彩斑斓,更显厚重而有力度。
黄永玉勤奋且不崇尚空谈,尤其不喜欢那些强加在艺术上的沉重使命。对于那些不大理解他或又不懂他的人,他丝毫也不在意。他总是说:“只要自己画的画别人喜欢看就好了,如何归类并不重要,创新也不是目的,关键是要画出好画来,不算国画也没关系,我没有闲暇去进行那些争论,有时间不如多画些好画。”
从黄永玉写给一位老友的信中,可以得知他从巴黎到佛罗伦萨,半年期间的工作量有多大——
“画分两部分,一部分是风景写生,包括巴黎塞纳河沿岸的长手卷,以及佛罗伦萨全景的一个长手卷,再就是一些零碎的法国和意大利有关著名艺术家故居掌故的画。一部分是30余幅一米二见方的油画,包括风景和一些所谓‘主题性’的作品。还有七八件小型雕塑,都是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文章则是一篇篇的游记散文,先写了12篇巴黎,以后则是佛罗伦萨,大约也有这么10来篇。几个月来,我就这样送走了时间。”
九十年的生活,黄永玉几乎都给了创作,和这样一位老者相比,不要说学识和成就,仅勤奋这一点就会令很多艺术家感到惭愧。
黄永玉曾说:我们这个时代好像一个眼口很大的筛子,筛筛筛,好多人都被筛下去了,剩下几个粗的,没有掉下去——我们是幸运的。黄永玉被形容最多的一个词是“传奇”。其实在他看来,每个人生活的实质也许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对待生活的一颗心。
疯狂跑车
黄永玉玩儿车不是传说。
还是那年去“万荷堂”采访,刚一进门,我就看见停在院子里的红色法拉利,很是惊讶,如此年纪还开跑车,够范儿。
黄永玉爱车已成为他时尚的标志。车,被他视为掌上明珠。在他的这些宝贝中最值得一提的还是他的第一辆尼桑跑车。黄永玉曾在一次访谈中对记者说:“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这第一辆尼桑小跑可是北京的第一辆私家车,因为当时私人要拥有一辆汽车没有先例。最后据说还是经过特批才办妥其他手续的。”接下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进,他又购买了一辆德国原装奔驰S320。
2000年,黄永玉在北京建好了“万荷堂”后,竟然心血来潮,从德国买了一架马车,有时候自己驾着马车在通州徐辛庄“万荷堂”外面的公路上玩。那时候,“万荷堂”周围的居民都不知道驾车的老头儿什么来头,只是觉得老头儿可爱好玩。后来,大家才知道他是个大画家。
驾马车驰骋,开跑车疯狂。
2004年,尽管已年过八旬,但爱车的黄永玉买车的“壮举”有增无减,陆续添置了红色宝马敞篷跑车、保时捷911敞篷跑车、路虎发现越野车、保时捷卡宴越野车以及红色法拉利F430……
随着车辆逐渐增多,最初的那辆尼桑小跑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黄永玉找机会把这辆车拉回到凤凰老家,让它静静地待在家里。这辆车虽然现在已经不开了,但老爷子并没有忘记它,每次回凤凰,他都会抽空看看。
聊黄永玉买车必须聊他考驾照。虽然那时已年过半百,但黄永玉为了亲自开车毅然决定考驾照。那时考驾照不像现在,只要通过理论与实际驾车考试就可以,而是还要懂得修理汽车。
黄永玉说:“那个时候(上世纪80年代初)要考驾照,你得首先是一名‘二级汽车修理工’。因为考试时会有这方面的内容。我一个老头子跟交通部门提出了考驾照的要求,结果(北京的)交通部门就专门为我举行了一次考试。当时考官指着汽车的一个零件问我说要是这个零件坏了如何修,我说坏了换个新的就成。”
黄永玉的这个答案当时把考官弄得哭笑不得。后来,他终于通过努力顺利拿到了驾照。虽然拿了驾照,但由于年纪大,家人一直反对黄永玉自己开车,听说他最近一次开车是2007年回老家的路上,开的是他2003年买的宝马Z4。
不知道九十岁的老顽童还会不会买车,但是,九十岁之后的黄永玉一定会给我们更多惊喜。
也许,“百岁画展”。也许,买架飞机也说不定!(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为资料图片 本报记者 杨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