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小说的重要载体和材质,是小说的优势所在。通常情况下,小说需要好的故事。我说通常,是因为一些小说弱化或抛弃故事,很难寻到故事的影子,甚至闻不到故事的气息,但仍然是非常棒的小说,如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伍尔芙的《墙上的斑点》。有的小说,虽然不排斥故事,但故事的作用似乎被肢解了,残破的片断被丢得七零八落,如科塔萨尔的《跳房子》。这些作家不但能化有形为无形,还能塑无形为有形。文无定法,确实如此。
然而,多数小说是需要或借助故事的。有无故事不是衡量小说的标准,并非丢弃故事的小说就优秀,有故事的小说就逊色,关键是如何借助。故事不等于小说,一个好故事不一定能成就一篇优秀小说。相反,一个细枝末节却能催生出很棒的小说。为什么?重要的原因是故事作为材质起了不同的作用,即便同一个故事,经由不同的作家写出来,小说会有极大的不同。
故事其实是小说构筑通道的材质,是原料。没有材质没有原料自然不可,但更重要的是如何构筑,用什么样的方法构筑。顺着通道,我们才能走到另一个世界。是幽暗冰冷的世界,还是明亮温暖的世界,取决于通道的走向,也就是小说的指向。
小说呈现的可能是与现实很贴近的世界。当然,也不是简单的复制。贴近,却是读者在生活中无法进入的,那个世界的经验是读者永远不可能在生活中获取的,是不同于自己的他人“现实世界”,有着他人的情感和温度。进入他者的“现实世界”,这种“偷窥式”的心理让读者愉悦,这正是写作者的图谋。那个世界也可能就是你我熟知的世界,但庸常的生活,惯有的秩序使我们忽视了本不该忽视的东西,麻痹了本不该麻痹的神经。小说的任务就是让读者驻足或警醒。自然,写作者先要明晰,先要警醒。很近的世界,与生活息息相关,与生命息息相关。看起来,这个通道简单了些,也粗糙了些,但未必可以忽略。几十年后,千百年后,阅读这样的小说,仍然能触到时代的种种痕迹。
小说呈现的可能是与现实很遥远的世界。虽然有尘世之气,却完全迥异于现实,这是小说之所以存在并仍将存在的重要原因。略萨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他在《中国套盒》中提出文学即反抗的观点,认为文学源于对现实的不满,在构建出的另类世界中抗衡现实世界,在想象的世界中让心灵得到愉悦。我认可这样的观点。抗衡,其实也是校正,校正生活,校正自己,校正他人。世界理应这样。世界完全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存在,人完全可以按照那样的方式生活。现实让人彻骨冰冷时,在小说中仍能感觉到世界微弱的温暖;现实让人浑浑噩噩时,小说中的世界扑面泼来一勺冷水。永远不妥协,永远不驯服,这样的小说具有了生命力,那个世界也因此具有吸引力。
小说呈现的可能与现实完全不搭,是变了形的,是魔幻的世界。看上去没有人间烟火,但细细品味,仍能寻到现实的蛛丝马迹。这类小说真正的价值不仅在于呈现了陌生的世界,更在于提供了一种审视世界的方式。
而且,通道尽头应该有更具魔力的世界。
我喜欢如上所有的世界,不同的世界带给我不同的体验。我无力搭建通向所有世界的通道,但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喜欢尝试各种搭建方法,尽管这一篇的方法可能与上一篇没有多少不同,但我从未放弃努力。写作的动力,就在于总觉得自己会搭建出他人从未搭建过的魔力世界。
搭建方法重要,小说的材质原料同样重要。
如今的小说面临着挑战。故事虽是小说的优势所在,但不再是小说的强项。小说不该抛弃故事,但故事已不是小说的专属。生活中不缺故事。这个世界每天上演着层出不穷的故事,夺人眼球,甚至杀人眼球。想到的想不到的,可能的不可能的都发生了。小说还有作为吗?当然有。
小说需要好的故事,这个好,并非传奇的,或体无完肤的故事,而是能从故事中剥离出可以加工的元素。打个比方,如果故事是一棵树,那么,就要把这棵树肢解。要么把其中的一个枝条嫁接到另外的树木上,要么把树根挖出来,在坑内撒上其他种子,要么把树叶做成装饰品,要么选取几段树干做成标本或家具,或者干脆把整棵肢解的树埋到地下沤成肥料,然后在上面种植别的东西。即便沤肥,也是特别的,是市场上永远买不到的那种肥料。总之,不再是先前那棵树,必须彻底陌生化。
有人说,现在的很多小说让人提不起劲儿。我有同感。固然有趣味变化的原因,但不可否认,小说中的故事雷同化模式化,让人生厌。没有一个作家愿意自己的作品与他人雷同,写出来却和别人没有区别。写作者需要自省。确实,生活中提供给我们的材质太相像了,世界用看似温情却残酷的方式抹杀着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要成为自己,就必须在构筑方法上动脑子。也许搭建的是危险的通道,甚至可能走进死胡同,但任何一个写作者都不该放弃努力,那是写作者的出路,也是小说的出路。
(作者为河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红月亮》,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在路上行走的鱼》《命案高悬》等)